字数:1645
十岁那年,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。母亲那时候还年轻,急着跟我说她自己,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,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。“老师找到家来问,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。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。”我听得扫兴,故意笑:“可能?什么叫可能还不到?”她就解释。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,对着墙打乒乓球,把她气得够呛。不过我承认她聪明,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。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。
二十岁,我的两条腿残废了。除去给人家画彩蛋,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,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,最后想学写作。母亲那时已不年轻,为了我的腿,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。医院已经明确表示,我的病情目前没办法治。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,到处找大夫,打听偏方,花很多钱。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,让我吃,让我喝,或者是洗、敷、熏、灸。“别浪费时间啦!根本没用!”我说,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,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。“再试一回,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?”她说,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。然而对我的腿,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,最后一回,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。医院的大夫说,这实在太悬了,对于瘫痪病人。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。我倒没太害怕,心想死了也好,死了倒痛快。母亲惊惶了几个月,昼夜守着我,一换药就说:“怎么会烫了呢?我还直留神呀!”幸亏伤口好起来,不然她非疯了不可。
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。她跟我说:“那就好好写吧。”我听出来,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。“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,”她说。“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,我也想过搞写作,”她说。“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?”她提醒我说。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。她到处去给我借书,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,像过去给我找大夫,打听偏方那样,抱了希望。
三十岁时,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。母亲却已不在人世,过了几年,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,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。
获奖之后,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,大家都好心好意,认为我不容易。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,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。我摇着车躲出去,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,想: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?迷迷糊糊的,我听见回答:“她心里太苦了。上帝看她受不住了,就召她回去。”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,睁开眼睛,看见风在树林里吹过。
我摇车离开那儿,在街上瞎逛,不想回家。
母亲去世后,我们搬了家。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。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,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,但不愿意去那儿小院儿,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。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,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,但都不说,光扯些闲活,怪我不常去。我坐在院子当中,喝东家的茶,吃西家的瓜。有一年,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:“到小院儿去看看吧,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!”我心里一阵抖,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。大伙就不再说,忙扯些别的,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,女的刚生了个儿子,孩子不哭不闹,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。
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。那年,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,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“含羞草”,以为是含羞草,种在花盆里长,竟是一棵合欢树。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,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。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,母亲叹息了一回,还不舍得扔掉,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。第三年,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,而且茂盛了。母亲高兴了很多天,以为那是个好兆头,常去侍弄它,不敢再大意。又过一年,她把合欢树移出盆,栽在窗前的地上,有时念叨,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。再过一年,我们搬了家。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。
与其在街上瞎逛,我想,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。我也想再看着母亲住过的那间房。我老记着,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,不哭不闹,瞪着眼睛看树影儿。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?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。
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,东屋倒茶,西屋点烟,送到我跟前。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,也许知道,但不觉得那很重要;还是都问我的腿,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。这回,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,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,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。我问起那棵合欢树。大伙说,年年都开花,长到房高了。这么说,我再看不见它了。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,倒也不是不行。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。
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,不急着回家。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。悲伤也成享受。
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,会想到童年的事,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,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,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。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,是怎么种的。
1984年11月
史铁生《合欢树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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合欢树,史铁生,现当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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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0:06,166 --> 00:00:12,833
十岁那年,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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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0:12,833 --> 00:00:27,600
母亲那时候还年轻,急着跟我说她自己,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,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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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0:27,600 --> 00:00:32,566
“老师找到家来问,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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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0:32,566 --> 00:00:36,533
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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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听得扫兴,故意笑:“可能?
7
00:00:40,966 --> 00:00:43,800
什么叫可能还不到?”
8
00:00:43,800 --> 00:00:46,033
她就解释。
9
00:00:46,033 --> 00:00:53,966
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,对着墙打乒乓球,把她气得够呛。
10
00:00:53,966 --> 00:01:02,833
不过我承认她聪明,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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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1:02,833 --> 00:01:11,133
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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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1:11,133 --> 00:01:17,600
二十岁,我的两条腿残废了。
13
00:01:17,600 --> 00:01:33,033
除去给人家画彩蛋,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,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,最后想学写作。
14
00:01:33,033 --> 00:01:41,533
母亲那时已不年轻,为了我的腿,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。
15
00:01:41,533 --> 00:01:47,800
医院已经明确表示,我的病情目前没办法治。
16
00:01:47,800 --> 00:01:59,566
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,到处找大夫,打听偏方,花很多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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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1:59,566 --> 00:02:10,333
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,让我吃,让我喝,或者是洗、敷、熏、灸。
18
00:02:10,333 --> 00:02:23,666
“别浪费时间啦!根本没用!”我说,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,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。
19
00:02:23,666 --> 00:02:28,433
“再试一回,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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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2:28,433 --> 00:02:34,966
她说,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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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2:34,966 --> 00:02:49,000
然而对我的腿,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,最后一回,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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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2:49,000 --> 00:02:55,333
医院的大夫说,这实在太悬了,对于瘫痪病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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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2:55,333 --> 00:02:59,566
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。
24
00:02:59,566 --> 00:03:10,333
我倒没太害怕,心想死了也好,死了倒痛快。
25
00:03:10,333 --> 00:03:19,466
母亲惊惶了几个月,昼夜守着我,一换药就说:“怎么会烫了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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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3:19,466 --> 00:03:22,833
我还直留神呀!”
27
00:03:22,833 --> 00:03:29,366
幸亏伤口好起来,不然她非疯了不可。
28
00:03:29,366 --> 00:03:33,800
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。
29
00:03:33,800 --> 00:03:39,800
她跟我说:“那就好好写吧。”
30
00:03:39,800 --> 00:03:47,233
我听出来,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。
31
00:03:47,233 --> 00:03:53,166
“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,”她说。
32
00:03:53,166 --> 00:04:00,666
“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,我也想过搞写作,”她说。
33
00:04:00,666 --> 00:04:04,566
“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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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4:04,566 --> 00:04:08,466
她提醒我说。
35
00:04:08,466 --> 00:04:14,200
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。
36
00:04:14,200 --> 00:04:32,233
她到处去给我借书,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,像过去给我找大夫,打听偏方那样,抱了希望。
37
00:04:32,233 --> 00:04:40,133
三十岁时,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。
38
00:04:40,133 --> 00:05:01,066
母亲却已不在人世,过了几年,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,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。
39
00:05:01,066 --> 00:05:10,333
获奖之后,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,大家都好心好意,认为我不容易。
40
00:05:10,333 --> 00:05:17,200
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,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。
41
00:05:17,200 --> 00:05:34,800
我摇着车躲出去,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,想: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?
42
00:05:34,800 --> 00:05:44,566
迷迷糊糊的,我听见回答:“她心里太苦了。
43
00:05:44,566 --> 00:05:51,833
上帝看她受不住了,就召她回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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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5:51,833 --> 00:06:05,866
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,睁开眼睛,看见风在树林里吹过。
45
00:06:05,866 --> 00:06:16,066
我摇车离开那儿,在街上瞎逛,不想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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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16,066 --> 00:06:20,866
母亲去世后,我们搬了家。
47
00:06:20,866 --> 00:06:26,366
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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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26,366 --> 00:06:41,666
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,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,但不愿意去那儿小院儿,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。
49
00:06:41,666 --> 00:06:57,633
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,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,但都不说,光扯些闲活,怪我不常去。
50
00:06:57,633 --> 00:07:05,633
我坐在院子当中,喝东家的茶,吃西家的瓜。
51
00:07:05,633 --> 00:07:22,033
有一年,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:“到小院儿去看看吧,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!”
52
00:07:22,033 --> 00:07:31,066
我心里一阵抖,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。
53
00:07:31,066 --> 00:07:53,633
大伙就不再说,忙扯些别的,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,女的刚生了个儿子,孩子不哭不闹,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。
54
00:07:53,633 --> 00:08:00,133
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。
55
00:08:00,133 --> 00:08:20,433
那年,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,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“含羞草”,以为是含羞草,种在花盆里长,竟是一棵合欢树。
56
00:08:20,433 --> 00:08:27,433
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,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。
57
00:08:27,433 --> 00:08:40,266
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,母亲叹息了一回,还不舍得扔掉,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。
58
00:08:40,266 --> 00:08:47,566
第三年,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,而且茂盛了。
59
00:08:47,566 --> 00:08:57,366
母亲高兴了很多天,以为那是个好兆头,常去侍弄它,不敢再大意。
60
00:08:57,366 --> 00:09:11,966
又过一年,她把合欢树移出盆,栽在窗前的地上,有时念叨,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。
6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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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过一年,我们搬了家。
62
00:09:18,400 --> 00:09:25,466
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。
63
00:09:25,466 --> 00:09:36,866
与其在街上瞎逛,我想,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。
64
00:09:36,866 --> 00:09:41,866
我也想再看着母亲住过的那间房。
65
00:09:41,866 --> 00:09:54,800
我老记着,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,不哭不闹,瞪着眼睛看树影儿。
66
00:09:54,800 --> 00:09:58,966
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?
67
00:09:58,966 --> 00:10:05,533
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。
68
00:10:05,533 --> 00:10:15,400
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,东屋倒茶,西屋点烟,送到我跟前。
69
00:10:15,400 --> 00:10:24,233
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,也许知道,但不觉得那很重要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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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24,233 --> 00:10:30,600
还是都问我的腿,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。
71
00:10:30,600 --> 00:10:46,466
这回,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,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,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。
72
00:10:46,466 --> 00:10:50,266
我问起那棵合欢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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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50,266 --> 00:10:58,166
大伙说,年年都开花,长到房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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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58,166 --> 00:11:05,566
这么说,我再看不见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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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05,566 --> 00:11:11,866
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,倒也不是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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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1:11,866 --> 00:11:21,633
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。
77
00:11:21,633 --> 00:11:29,000
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,不急着回家。
78
00:11:29,000 --> 00:11:34,033
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。
79
00:11:34,033 --> 00:11:40,766
悲伤也成享受。
80
00:11:40,766 --> 00:11:59,666
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,会想到童年的事,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,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,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。
81
00:11:59,666 --> 00:12:08,200
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,是怎么种的。
82
00:12:08,200 --> 00:12:09,366
1984年11月
十岁那年,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。母亲那时候还年轻,急着跟我说她自己,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,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。“老师找到家来问,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。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。”我听得扫兴,故意笑:“可能?什么叫可能还不到?”她就解释。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,对着墙打乒乓球,把她气得够呛。不过我承认她聪明,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。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。
二十岁,我的两条腿残废了。除去给人家画彩蛋,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,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,最后想学写作。母亲那时已不年轻,为了我的腿,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。医院已经明确表示,我的病情目前没办法治。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,到处找大夫,打听偏方,花很多钱。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,让我吃,让我喝,或者是洗、敷、熏、灸。“别浪费时间啦!根本没用!”我说,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,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。“再试一回,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?”她说,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。然而对我的腿,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,最后一回,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。医院的大夫说,这实在太悬了,对于瘫痪病人。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。我倒没太害怕,心想死了也好,死了倒痛快。母亲惊惶了几个月,昼夜守着我,一换药就说:“怎么会烫了呢?我还直留神呀!”幸亏伤口好起来,不然她非疯了不可。
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。她跟我说:“那就好好写吧。”我听出来,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。“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,”她说。“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,我也想过搞写作,”她说。“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?”她提醒我说。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。她到处去给我借书,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,像过去给我找大夫,打听偏方那样,抱了希望。
三十岁时,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。母亲却已不在人世,过了几年,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,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。
获奖之后,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,大家都好心好意,认为我不容易。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,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。我摇着车躲出去,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,想: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?迷迷糊糊的,我听见回答:“她心里太苦了。上帝看她受不住了,就召她回去。”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,睁开眼睛,看见风在树林里吹过。
母亲去世后,我们搬了家。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。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,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,但不愿意去那儿小院儿,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。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,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,但都不说,光扯些闲活,怪我不常去。我坐在院子当中,喝东家的茶,吃西家的瓜。有一年,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:“到小院儿去看看吧,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!”我心里一阵抖,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。大伙就不再说,忙扯些别的,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,女的刚生了个儿子,孩子不哭不闹,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。
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。那年,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,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“含羞草”,以为是含羞草,种在花盆里长,竟是一棵合欢树。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,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。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,母亲叹息了一回,还不舍得扔掉,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。第三年,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,而且茂盛了。母亲高兴了很多天,以为那是个好兆头,常去侍弄它,不敢再大意。又过一年,她把合欢树移出盆,栽在窗前的地上,有时念叨,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。再过一年,我们搬了家。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。
与其在街上瞎逛,我想,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。我也想再看着母亲住过的那间房。我老记着,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,不哭不闹,瞪着眼睛看树影儿。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?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。
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,东屋倒茶,西屋点烟,送到我跟前。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,也许知道,但不觉得那很重要;还是都问我的腿,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。这回,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,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,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。我问起那棵合欢树。大伙说,年年都开花,长到房高了。这么说,我再看不见它了。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,倒也不是不行。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。
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,不急着回家。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。悲伤也成享受。
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,会想到童年的事,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,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,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。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,是怎么种的。
十岁那年,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。母亲那时候还年轻,急着跟我说她自己,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,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。“老师找到家来问,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。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。”我听得扫兴,故意笑:“可能?什么叫可能还不到?”她就解释。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,对着墙打乒乓球,把她气得够呛。不过我承认她聪明,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。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地白花的裙子。
二十岁,我的两条腿残废了。除去给人家画彩蛋,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,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,最后想学写作。母亲那时已不年轻,为了我的腿,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。医院已经明确表示,我的病情目前没办法治。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,到处找大夫,打听偏方,花很多钱。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的药,让我吃,让我喝,或者是洗、敷、熏、灸。“别浪费时间啦!根本没用!”我说,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,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。“再试一回,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?”她说,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。然而对我的腿,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,最后一回,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。医院的大夫说,这实在太悬了,对于瘫痪病人。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。我倒没太害怕,心想死了也好,死了倒痛快。母亲惊惶了几个月,昼夜守着我,一换药就说:“怎么会烫了呢?我还直留神呀!”幸亏伤口好起来,不然她非疯了不可。
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。她跟我说:“那就好好写吧。”我听出来,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。“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,”她说。“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,我也想过搞写作,”她说。“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?”她提醒我说。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。她到处去给我借书,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,像过去给我找大夫,打听偏方那样,抱了希望。
三十岁时,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。母亲却已不在人世,过了几年,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获奖,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。
获奖之后,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,大家都好心好意,认为我不容易。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,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。我摇着车躲出去,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,想: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?迷迷糊糊的,我听见回答:“她心里太苦了。上帝看她受不住了,就召她回去。”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,睁开眼睛,看见风在树林里吹过。
我摇车离开那儿,在街上瞎逛,不想回家。
母亲去世后,我们搬了家。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。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,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,但不愿意去那儿小院儿,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。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,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,但都不说,光扯些闲活,怪我不常去。我坐在院子当中,喝东家的茶,吃西家的瓜。有一年,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:“到小院儿去看看吧,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今年开花了!”我心里一阵抖,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。大伙就不再说,忙扯些别的,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,女的刚生了个儿子,孩子不哭不闹,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。
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。那年,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,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“含羞草”,以为是含羞草,种在花盆里长,竟是一棵合欢树。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,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。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,母亲叹息了一回,还不舍得扔掉,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。第三年,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,而且茂盛了。母亲高兴了很多天,以为那是个好兆头,常去侍弄它,不敢再大意。又过一年,她把合欢树移出盆,栽在窗前的地上,有时念叨,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。再过一年,我们搬了家。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。
与其在街上瞎逛,我想,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。我也想再看着母亲住过的那间房。我老记着,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,不哭不闹,瞪着眼睛看树影儿。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?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。
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,东屋倒茶,西屋点烟,送到我跟前。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,也许知道,但不觉得那很重要;还是都问我的腿,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。这回,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,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,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。我问起那棵合欢树。大伙说,年年都开花,长到房高了。这么说,我再看不见它了。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,倒也不是不行。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。
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,不急着回家。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。悲伤也成享受。
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,会想到童年的事,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,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,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。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,是怎么种的。
1984年11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