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数：4047
某君昆仲，今隐其名，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；分隔多年，消息渐阙。日前偶闻其一大病；适归故乡，迂道往访，则仅晤一人，言病者其弟也。劳君远道来视，然已早愈，赴某地候补矣。因大笑，出示日记二册，谓可见当日病状，不妨献诸旧友。持归阅一过，知所患盖"迫害狂"之类。语颇错杂无伦次，又多荒唐之言；亦不著月日，惟墨色字体不一，知非一时所书。间亦有略具联络者，今撮录一篇，以供医家研究。记中语误，一字不易；惟人名虽皆村人，不为世间所知，无关大体，然亦悉易去。至于书名，则本人愈后所题，不复改也。七年四月二日识。
（一）
今天晚上，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见他，已是三十多年；今天见了，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，全是发昏；然而须十分小心。不然，那赵家的狗，何以看我两眼呢？
我怕得有理。
（二）
今天全没月光，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门，赵贵翁的眼色便怪：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还有七八个人，交头接耳的议论我，张着嘴，对我笑了一笑；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，晓得他们布置，都已妥当了。
我可不怕，仍旧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，也在那里议论我；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，脸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，他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说，"你告诉我！"他们可就跑了。
我想：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，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只有廿年以前，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，踹了一脚，古久先生很不高兴。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，一定也听到风声，代抱不平；约定路上的人，同我作冤对。但是小孩子呢？那时候，他们还没有出世，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这真教我怕，教我纳罕而且伤心。
我明白了。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！
（三）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凡事须得研究，才会明白。
他们——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，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，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，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；他们那时候的脸色，全没有昨天这么怕，也没有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，打他儿子，嘴里说道，"老子呀！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！"他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，便都哄笑起来。陈老五赶上前，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拖我回家，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；他们的脸色，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进了书房，便反扣上门，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细。
前几天，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，对我大哥说，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，给大家打死了；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，用油煎炒了吃，可以壮壮胆子。我插了一句嘴，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想起来，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。
他们会吃人，就未必不会吃我。
你看那女人"咬你几口"的话，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，和前天佃户的话，明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，笑中全是刀。他们的牙齿，全是白厉厉的排着，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，虽然不是恶人，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，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，便说人是恶人。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，无论怎样好人，翻他几句，他便打上几个圈；原谅坏人几句，他便说"翻天妙手，与众不同"。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，究竟怎样；况且是要吃的时候。
凡事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吃人，我也还记得，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"仁义道德"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"吃人"！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，佃户说了这许多话，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。
我也是人，他们想要吃我了！
（四）
早上，我静坐了一会儿。陈老五送进饭来，一碗菜，一碗蒸鱼；这鱼的眼睛，白而且硬，张着嘴，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。吃了几筷，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，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。
我说"老五，对大哥说，我闷得慌，想到园里走走。"老五不答应，走了；停一会，可就来开了门。
我也不动，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；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！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，慢慢走来；他满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头向着地，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。大哥说，"今天你仿佛很好。"我说"是的。"大哥说，"今天请何先生来，给你诊一诊。"我说"可以！"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！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，揣一揣肥瘠：因这功劳，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；虽然不吃人，胆子却比他们还壮。伸出两个拳头，看他如何下手。老头子坐着，闭了眼睛，摸了好一会，呆了好一会；便张开他鬼眼睛说，"不要乱想。静静的养几天，就好了。"
不要乱想，静静的养！养肥了，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；我有什么好处，怎么会"好了"？他们这群人，又想吃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，便放声大笑起来，十分快活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，有的是义勇和正气。老头子和大哥，都失了色，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们便越想吃我，沾光一点这勇气。老头子跨出门，走不多远，便低声对大哥说道，"赶紧吃罢！"大哥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！这一件大发见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吃我的人，便是我的哥哥！
吃人的是我哥哥！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我自己被人吃了，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（五）
这几天是退一步想：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，真是医生，也仍然是吃人的人。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"本草什么"上，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；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？
至于我家大哥，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对我讲书的时候，亲口说过可以"易子而食"；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，他便说不但该杀，还当"食肉寝皮"。我那时年纪还小，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，他也毫不奇怪，不住的点头。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。既然可以"易子而食"，便什么都易得，什么人都吃得。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，也胡涂过去；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，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，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。
（六）
黑漆漆的，不知是日是夜。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。
狮子似的凶心，兔子的怯弱，狐狸的狡猾，……
（七）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，直捷杀了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有祸祟。所以他们大家连络，布满了罗网，逼我自戕。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，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解下腰带，挂在梁上，自己紧紧勒死；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，又偿了心愿，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否则惊吓忧愁死了，虽则略瘦，也还可以首肯几下。
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！——记得什么书上说，有一种东西，叫"海乙那"的，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；时常吃死肉，连极大的骨头，都细细嚼烂，咽下肚子去，想起来也教人害怕。"海乙那"是狼的亲眷，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赵家的狗，看我几眼，可见他也同谋，早已接洽。老头子眼看着地，岂能瞒得我过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，他也是人，何以毫不害怕；而且合伙吃我呢？还是历来惯了，不以为非呢？还是丧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我诅咒吃人的人，先从他起头；要劝转吃人的人，也先从他下手。
（八）
其实这种道理，到了现在，他们也该早已懂得，……
忽然来了一个人；年纪不过二十左右，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，满面笑容，对了我点头，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问他，"吃人的事，对么？"他仍然笑着说，"不是荒年，怎么会吃人。"我立刻就晓得，他也是一伙，喜欢吃人的；便自勇气百倍，偏要问他。
"对么？"
"这等事问他什么。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"
天气是好，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问你，"对么？"
他不以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，"不……"
"不对？他们何以竟吃？！"
"没有的事……"
"没有的事？狼子村现吃；还有书上都写着，通红斩新！"
他便变了脸，铁一般青。睁着眼说，"有许有的，这是从来如此……"
"从来如此，便对么？"
"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；总之你不该说，你说便是你错！"
我直跳起来，张开眼，这人便不见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纪，比我大哥小得远，居然也是一伙；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。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；所以连小孩子，也都恶狠狠的看我。
（九）
自己想吃人，又怕被别人吃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……
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（十）
大清早，去寻我大哥；他立在堂门外看天，我便走到他背后，拦住门，格外沉静，格外和气的对他说，
"大哥，我有话告诉你。"
"你说就是，"他赶紧回过脸来，点点头。
"我只有几句话，可是说不出来。大哥，大约当初野蛮的人，都吃过一点人。后来因为心思不同，有的不吃人了，一味要好，便变了人，变了真的人。有的却还吃，——也同虫子一样，有的变了鱼鸟猴子，一直变到人。有的不要好，至今还是虫子。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，何等惭愧。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，还差得很远很远。
"易牙蒸了他儿子，给桀纣吃，还是一直从前的事。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，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；从易牙的儿子，一直吃到徐锡林；从徐锡林，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。去年城里杀了犯人，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，用馒头蘸血舐。
"他们要吃我，你一个人，原也无法可想；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吃人的人，什么事做不出；他们会吃我，也会吃你，一伙里面，也会自吃。但只要转一步，只要立刻改了，也就是人人太平。虽然从来如此，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，说是不能！大哥，我相信你能说，前天佃户要减租，你说过不能。"
当初，他还只是冷笑，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，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，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。大门外立着一伙人，赵贵翁和他的狗，也在里面，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，似乎用布蒙着；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，抿着嘴笑。我认识他们是一伙，都是吃人的人。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，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，应该吃的；一种是知道不该吃，可是仍然要吃，又怕别人说破他，所以听了我的话，越发气愤不过，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这时候，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，高声喝道，
"都出去！疯子有什么好看！"
这时候，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。他们岂但不肯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将来吃了，不但太平无事，怕还会有人见情。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，正是这方法。这是他们的老谱！
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，我偏要对这伙人说，
"你们可以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，活在世上。
"你们要不改，自己也会吃尽。即使生得多，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，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！——同虫子一样！"
那一伙人，都被陈老五赶走了。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。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。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；抖了一会，就大起来，堆在我身上。
万分沉重，动弹不得；他的意思是要我死。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，便挣扎出来，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说，
"你们立刻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，……"
（十一）
太阳也不出，门也不开，日日是两顿饭。
我捏起筷子，便想起我大哥；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，也全在他。那时我妹子才五岁，可爱可怜的样子，还在眼前。母亲哭个不住，他却劝母亲不要哭；大约因为自己吃了，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。如果还能过意不去，……
妹子是被大哥吃了，母亲知道没有，我可不得而知。
母亲想也知道；不过哭的时候，却并没有说明，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。记得我四五岁时，坐在堂前乘凉，大哥说爷娘生病，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，煮熟了请他吃，才算好人；母亲也没有说不行。一片吃得，整个的自然也吃得。但是那天的哭法，现在想起来，实在还教人伤心，这真是奇极的事！
（十二）
不能想了。
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大哥正管着家务，妹子恰恰死了，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，暗暗给我们吃。
我未必无意之中，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，现在也轮到我自己，……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，当初虽然不知道，现在明白，难见真的人！
（十三）
没有吃过人的孩子，或者还有？
救救孩子……
一九一八年四月。
鲁迅《狂人日记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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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0:00,000 --> 00:00:05,666
狂人日记，鲁迅，现当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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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君昆仲，今隐其名，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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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隔多年，消息渐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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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前偶闻其一大病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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适归故乡，迂道往访，则仅晤一人，言病者其弟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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劳君远道来视，然已早愈，赴某地候补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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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大笑，出示日记二册，谓可见当日病状，不妨献诸旧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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持归阅一过，知所患盖"迫害狂"之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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语颇错杂无伦次，又多荒唐之言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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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不著月日，惟墨色字体不一，知非一时所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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间亦有略具联络者，今撮录一篇，以供医家研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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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中语误，一字不易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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惟人名虽皆村人，不为世间所知，无关大体，然亦悉易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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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于书名，则本人愈后所题，不复改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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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年四月二日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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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晚上，很好的月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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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见他，已是三十多年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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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见了，精神分外爽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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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，全是发昏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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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须十分小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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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然，那赵家的狗，何以看我两眼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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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怕得有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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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全没月光，我知道不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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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小心出门，赵贵翁的眼色便怪：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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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有七八个人，交头接耳的议论我，张着嘴，对我笑了一笑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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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3:02,466 --> 00:03:12,366
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，晓得他们布置，都已妥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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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3:12,366 --> 00:03:17,066
我可不怕，仍旧走我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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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面一伙小孩子，也在那里议论我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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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3:21,700 --> 00:03:29,933
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，脸色也铁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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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3:29,933 --> 00:03:39,066
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，他也这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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忍不住大声说，"你告诉我！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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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3:44,233 --> 00:03:48,800
他们可就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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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3:48,800 --> 00:03:57,033
我想：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，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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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廿年以前，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，踹了一脚，古久先生很不高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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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，一定也听到风声，代抱不平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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约定路上的人，同我作冤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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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小孩子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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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4:27,500 --> 00:04:40,266
那时候，他们还没有出世，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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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真教我怕，教我纳罕而且伤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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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明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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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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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4:55,366 --> 00:04:59,866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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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4:59,866 --> 00:05:06,333
凡事须得研究，才会明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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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5:06,333 --> 00:05:22,466
他们——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，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，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，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；
45
00:05:22,466 --> 00:05:31,433
他们那时候的脸色，全没有昨天这么怕，也没有这么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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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，打他儿子，嘴里说道，"老子呀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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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5:41,600 --> 00:05:45,933
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！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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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眼睛却看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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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5:49,766 --> 00:05:53,433
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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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5:53,433 --> 00:05:58,466
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，便都哄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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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5:58,466 --> 00:06:05,600
陈老五赶上前，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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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05,600 --> 00:06:10,833
拖我回家，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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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10,833 --> 00:06:14,500
他们的脸色，也全同别人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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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14,500 --> 00:06:22,200
进了书房，便反扣上门，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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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22,200 --> 00:06:31,133
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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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31,133 --> 00:06:41,666
前几天，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，对我大哥说，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，给大家打死了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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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41,666 --> 00:06:49,233
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，用油煎炒了吃，可以壮壮胆子。
58
00:06:49,233 --> 00:06:56,966
我插了一句嘴，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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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6:56,966 --> 00:07:07,633
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60
00:07:07,633 --> 00:07:16,866
想起来，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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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7:16,866 --> 00:07:25,833
他们会吃人，就未必不会吃我。
62
00:07:25,833 --> 00:07:39,200
你看那女人"咬你几口"的话，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，和前天佃户的话，明明是暗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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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7:39,200 --> 00:07:46,933
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，笑中全是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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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的牙齿，全是白厉厉的排着，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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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7:56,900 --> 00:08:08,500
照我自己想，虽然不是恶人，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，可就难说了。
6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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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似乎别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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况且他们一翻脸，便说人是恶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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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8:19,666 --> 00:08:28,833
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，无论怎样好人，翻他几句，他便打上几个圈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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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8:28,833 --> 00:08:35,666
原谅坏人几句，他便说"翻天妙手，与众不同"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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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8:35,666 --> 00:08:40,833
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，究竟怎样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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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8:40,833 --> 00:08:47,400
况且是要吃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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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8:47,400 --> 00:08:54,800
凡事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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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8:54,800 --> 00:09:04,833
古来时常吃人，我也还记得，可是不甚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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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9:04,833 --> 00:09:18,366
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"仁义道德"几个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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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9:18,366 --> 00:09:35,600
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"吃人"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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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09:35,600 --> 00:09:50,400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，佃户说了这许多话，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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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也是人，他们想要吃我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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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02,233 --> 00:10:08,066
早上，我静坐了一会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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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08,066 --> 00:10:15,300
陈老五送进饭来，一碗菜，一碗蒸鱼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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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15,300 --> 00:10:24,100
这鱼的眼睛，白而且硬，张着嘴，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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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24,100 --> 00:10:34,533
吃了几筷，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，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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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34,533 --> 00:10:43,800
我说"老五，对大哥说，我闷得慌，想到园里走走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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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0:43,800 --> 00:10:47,933
老五不答应，走了；
84
00:10:47,933 --> 00:10:52,500
停一会，可就来开了门。
85
00:10:52,500 --> 00:10:58,066
我也不动，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；
86
00:10:58,066 --> 00:11:01,700
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
87
00:11:01,700 --> 00:11:03,333
果然！
88
00:11:03,333 --> 00:11:07,600
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，慢慢走来；
89
00:11:07,600 --> 00:11:18,400
他满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头向着地，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。
90
00:11:18,400 --> 00:11:23,866
大哥说，"今天你仿佛很好。"
91
00:11:23,866 --> 00:11:26,733
我说"是的。"
92
00:11:26,733 --> 00:11:31,566
大哥说，"今天请何先生来，给你诊一诊。"
93
00:11:31,566 --> 00:11:35,366
我说"可以！"
94
00:11:35,366 --> 00:11:40,433
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！
95
00:11:40,433 --> 00:11:49,566
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，揣一揣肥瘠：因这功劳，也分一片肉吃。
96
00:11:49,566 --> 00:11:52,266
我也不怕；
97
00:11:52,266 --> 00:11:57,933
虽然不吃人，胆子却比他们还壮。
98
00:11:57,933 --> 00:12:04,000
伸出两个拳头，看他如何下手。
99
00:12:04,000 --> 00:12:12,533
老头子坐着，闭了眼睛，摸了好一会，呆了好一会；
100
00:12:12,533 --> 00:12:18,033
便张开他鬼眼睛说，"不要乱想。
101
00:12:18,033 --> 00:12:25,666
静静的养几天，就好了。"
102
00:12:25,666 --> 00:12:31,733
不要乱想，静静的养！
103
00:12:31,733 --> 00:12:37,433
养肥了，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；
104
00:12:37,433 --> 00:12:42,933
我有什么好处，怎么会"好了"？
105
00:12:42,933 --> 00:12:56,633
他们这群人，又想吃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
106
00:12:56,633 --> 00:13:04,833
我忍不住，便放声大笑起来，十分快活。
107
00:13:04,833 --> 00:13:11,500
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，有的是义勇和正气。
108
00:13:11,500 --> 00:13:21,133
老头子和大哥，都失了色，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。
109
00:13:21,133 --> 00:13:31,366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们便越想吃我，沾光一点这勇气。
110
00:13:31,366 --> 00:13:41,133
老头子跨出门，走不多远，便低声对大哥说道，"赶紧吃罢！"
111
00:13:41,133 --> 00:13:45,433
大哥点点头。
112
00:13:45,433 --> 00:13:50,266
原来也有你！
113
00:13:50,266 --> 00:14:03,533
这一件大发见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吃我的人，便是我的哥哥！
114
00:14:03,533 --> 00:14:07,300
吃人的是我哥哥！
115
00:14:07,300 --> 00:14:10,933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116
00:14:10,933 --> 00:14:22,100
我自己被人吃了，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117
00:14:22,100 --> 00:14:36,833
这几天是退一步想：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，真是医生，也仍然是吃人的人。
118
00:14:36,833 --> 00:14:44,966
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"本草什么"上，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；
119
00:14:44,966 --> 00:14:48,933
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？
120
00:14:48,933 --> 00:14:55,033
至于我家大哥，也毫不冤枉他。
121
00:14:55,033 --> 00:15:02,700
他对我讲书的时候，亲口说过可以"易子而食"；
122
00:15:02,700 --> 00:15:12,500
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，他便说不但该杀，还当"食肉寝皮"。
123
00:15:12,500 --> 00:15:19,966
我那时年纪还小，心跳了好半天。
124
00:15:19,966 --> 00:15:28,733
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，他也毫不奇怪，不住的点头。
125
00:15:28,733 --> 00:15:34,033
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。
126
00:15:34,033 --> 00:15:43,100
既然可以"易子而食"，便什么都易得，什么人都吃得。
127
00:15:43,100 --> 00:15:48,000
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，也胡涂过去；
128
00:15:48,000 --> 00:16:03,966
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，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，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。
129
00:16:03,966 --> 00:16:12,200
黑漆漆的，不知是日是夜。
130
00:16:12,200 --> 00:16:18,266
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。
131
00:16:18,266 --> 00:16:29,733
狮子似的凶心，兔子的怯弱，狐狸的狡猾，……
132
00:16:29,733 --> 00:16:40,733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，直捷杀了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有祸祟。
133
00:16:40,733 --> 00:16:46,866
所以他们大家连络，布满了罗网，逼我自戕。
134
00:16:46,866 --> 00:16:56,766
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，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
135
00:16:56,766 --> 00:17:04,266
最好是解下腰带，挂在梁上，自己紧紧勒死；
136
00:17:04,266 --> 00:17:14,866
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，又偿了心愿，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
137
00:17:14,866 --> 00:17:23,733
否则惊吓忧愁死了，虽则略瘦，也还可以首肯几下。
138
00:17:23,733 --> 00:17:28,933
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！
139
00:17:28,933 --> 00:17:40,733
——记得什么书上说，有一种东西，叫"海乙那"的，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；
140
00:17:40,733 --> 00:17:54,500
时常吃死肉，连极大的骨头，都细细嚼烂，咽下肚子去，想起来也教人害怕。"
141
00:17:54,500 --> 00:18:02,733
海乙那"是狼的亲眷，狼是狗的本家。
142
00:18:02,733 --> 00:18:13,133
前天赵家的狗，看我几眼，可见他也同谋，早已接洽。
143
00:18:13,133 --> 00:18:21,766
老头子眼看着地，岂能瞒得我过。
144
00:18:21,766 --> 00:18:32,100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，他也是人，何以毫不害怕；
145
00:18:32,100 --> 00:18:35,633
而且合伙吃我呢？
146
00:18:35,633 --> 00:18:40,333
还是历来惯了，不以为非呢？
147
00:18:40,333 --> 00:18:46,166
还是丧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148
00:18:46,166 --> 00:18:51,133
我诅咒吃人的人，先从他起头；
149
00:18:51,133 --> 00:19:00,600
要劝转吃人的人，也先从他下手。
150
00:19:00,600 --> 00:19:08,933
其实这种道理，到了现在，他们也该早已懂得，……
151
00:19:08,933 --> 00:19:11,300
忽然来了一个人；
152
00:19:11,300 --> 00:19:24,766
年纪不过二十左右，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，满面笑容，对了我点头，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
153
00:19:24,766 --> 00:19:30,300
我便问他，"吃人的事，对么？"
154
00:19:30,300 --> 00:19:37,400
他仍然笑着说，"不是荒年，怎么会吃人。"
155
00:19:37,400 --> 00:19:44,466
我立刻就晓得，他也是一伙，喜欢吃人的；
156
00:19:44,466 --> 00:19:49,466
便自勇气百倍，偏要问他。
157
00:19:49,466 --> 00:19:52,266
"对么？"
158
00:19:52,266 --> 00:19:54,833
"这等事问他什么。
159
00:19:54,833 --> 00:19:58,366
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
160
00:19:58,366 --> 00:20:01,833
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"
161
00:20:01,833 --> 00:20:07,233
天气是好，月色也很亮了。
162
00:20:07,233 --> 00:20:12,966
可是我要问你，"对么？"
163
00:20:12,966 --> 00:20:16,466
他不以为然了。
164
00:20:16,466 --> 00:20:21,466
含含胡胡的答道，"不……"
165
00:20:21,466 --> 00:20:22,700
"不对？
166
00:20:22,700 --> 00:20:25,400
他们何以竟吃？"
167
00:20:25,400 --> 00:20:26,766
"没有的事……"
168
00:20:26,766 --> 00:20:28,800
"没有的事？
169
00:20:28,800 --> 00:20:30,666
狼子村现吃；
170
00:20:30,666 --> 00:20:36,100
还有书上都写着，通红斩新！"
171
00:20:36,100 --> 00:20:40,066
他便变了脸，铁一般青。
172
00:20:40,066 --> 00:20:48,366
睁着眼说，"有许有的，这是从来如此……"
173
00:20:48,366 --> 00:20:55,033
"从来如此，便对么？"
174
00:20:55,033 --> 00:20:57,300
"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；
175
00:20:57,300 --> 00:21:02,800
总之你不该说，你说便是你错！"
176
00:21:02,800 --> 00:21:09,000
我直跳起来，张开眼，这人便不见了。
177
00:21:09,000 --> 00:21:12,200
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
178
00:21:12,200 --> 00:21:18,766
他的年纪，比我大哥小得远，居然也是一伙；
179
00:21:18,766 --> 00:21:22,800
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。
180
00:21:22,800 --> 00:21:26,933
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；
181
00:21:26,933 --> 00:21:36,966
所以连小孩子，也都恶狠狠的看我。
182
00:21:36,966 --> 00:21:46,266
自己想吃人，又怕被别人吃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
183
00:21:46,266 --> 00:21:48,333
……
184
00:21:48,333 --> 00:21:55,433
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
185
00:21:55,433 --> 00:21:59,666
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
186
00:21:59,666 --> 00:22:21,000
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187
00:22:21,000 --> 00:22:25,133
大清早，去寻我大哥；
188
00:22:25,133 --> 00:22:38,666
他立在堂门外看天，我便走到他背后，拦住门，格外沉静，格外和气的对他说，
189
00:22:38,666 --> 00:22:43,400
"大哥，我有话告诉你。"
190
00:22:43,400 --> 00:22:51,266
"你说就是，"他赶紧回过脸来，点点头。
191
00:22:51,266 --> 00:22:55,733
"我只有几句话，可是说不出来。
192
00:22:55,733 --> 00:23:02,000
大哥，大约当初野蛮的人，都吃过一点人。
193
00:23:02,000 --> 00:23:11,566
后来因为心思不同，有的不吃人了，一味要好，便变了人，变了真的人。
194
00:23:11,566 --> 00:23:20,666
有的却还吃，——也同虫子一样，有的变了鱼鸟猴子，一直变到人。
195
00:23:20,666 --> 00:23:24,533
有的不要好，至今还是虫子。
196
00:23:24,533 --> 00:23:30,133
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，何等惭愧。
197
00:23:30,133 --> 00:23:35,066
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，还差得很远很远。
198
00:23:35,066 --> 00:23:41,666
"易牙蒸了他儿子，给桀纣吃，还是一直从前的事。
199
00:23:41,666 --> 00:23:47,166
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，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；
200
00:23:47,166 --> 00:23:50,066
从易牙的儿子，一直吃到徐锡林；
201
00:23:50,066 --> 00:23:54,333
从徐锡林，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。
202
00:23:54,333 --> 00:24:01,166
去年城里杀了犯人，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，用馒头蘸血舐。
203
00:24:01,166 --> 00:24:06,266
"他们要吃我，你一个人，原也无法可想；
204
00:24:06,266 --> 00:24:09,133
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
205
00:24:09,133 --> 00:24:12,166
吃人的人，什么事做不出；
206
00:24:12,166 --> 00:24:17,866
他们会吃我，也会吃你，一伙里面，也会自吃。
207
00:24:17,866 --> 00:24:24,166
但只要转一步，只要立刻改了，也就是人人太平。
208
00:24:24,166 --> 00:24:30,033
虽然从来如此，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，说是不能！
209
00:24:30,033 --> 00:24:39,766
大哥，我相信你能说，前天佃户要减租，你说过不能。"
210
00:24:39,766 --> 00:24:54,500
当初，他还只是冷笑，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，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，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。
211
00:24:54,500 --> 00:25:06,966
大门外立着一伙人，赵贵翁和他的狗，也在里面，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。
212
00:25:06,966 --> 00:25:11,733
有的是看不出面貌，似乎用布蒙着；
213
00:25:11,733 --> 00:25:16,800
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，抿着嘴笑。
214
00:25:16,800 --> 00:25:22,566
我认识他们是一伙，都是吃人的人。
215
00:25:22,566 --> 00:25:31,200
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，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，应该吃的；
216
00:25:31,200 --> 00:25:46,100
一种是知道不该吃，可是仍然要吃，又怕别人说破他，所以听了我的话，越发气愤不过，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217
00:25:46,100 --> 00:25:52,300
这时候，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，高声喝道，
218
00:25:52,300 --> 00:25:53,633
"都出去！
219
00:25:53,633 --> 00:25:58,000
疯子有什么好看！"
220
00:25:58,000 --> 00:26:05,166
这时候，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。
221
00:26:05,166 --> 00:26:09,166
他们岂但不肯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
222
00:26:09,166 --> 00:26:12,266
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。
223
00:26:12,266 --> 00:26:17,633
将来吃了，不但太平无事，怕还会有人见情。
224
00:26:17,633 --> 00:26:21,933
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，正是这方法。
225
00:26:21,933 --> 00:26:27,100
这是他们的老谱！
226
00:26:27,100 --> 00:26:31,866
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。
227
00:26:31,866 --> 00:26:38,100
如何按得住我的口，我偏要对这伙人说，
228
00:26:38,100 --> 00:26:41,700
"你们可以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
229
00:26:41,700 --> 00:26:47,566
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，活在世上。
230
00:26:47,566 --> 00:26:50,633
"你们要不改，自己也会吃尽。
231
00:26:50,633 --> 00:26:56,600
即使生得多，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，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！
232
00:26:56,600 --> 00:26:59,966
——同虫子一样！"
233
00:26:59,966 --> 00:27:05,933
那一伙人，都被陈老五赶走了。
234
00:27:05,933 --> 00:27:10,100
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。
235
00:27:10,100 --> 00:27:13,866
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。
236
00:27:13,866 --> 00:27:18,600
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
237
00:27:18,600 --> 00:27:23,300
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；
238
00:27:23,300 --> 00:27:31,000
抖了一会，就大起来，堆在我身上。
239
00:27:31,000 --> 00:27:37,466
万分沉重，动弹不得；
240
00:27:37,466 --> 00:27:40,766
他的意思是要我死。
241
00:27:40,766 --> 00:27:49,966
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，便挣扎出来，出了一身汗。
242
00:27:49,966 --> 00:27:53,400
可是偏要说，
243
00:27:53,400 --> 00:27:57,133
"你们立刻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
244
00:27:57,133 --> 00:28:05,000
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，……"
245
00:28:05,000 --> 00:28:14,800
太阳也不出，门也不开，日日是两顿饭。
246
00:28:14,800 --> 00:28:19,700
我捏起筷子，便想起我大哥；
247
00:28:19,700 --> 00:28:25,400
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，也全在他。
248
00:28:25,400 --> 00:28:34,233
那时我妹子才五岁，可爱可怜的样子，还在眼前。
249
00:28:34,233 --> 00:28:40,333
母亲哭个不住，他却劝母亲不要哭；
250
00:28:40,333 --> 00:28:46,233
大约因为自己吃了，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。
251
00:28:46,233 --> 00:28:51,066
如果还能过意不去，……
252
00:28:51,066 --> 00:28:59,733
妹子是被大哥吃了，母亲知道没有，我可不得而知。
253
00:28:59,733 --> 00:29:02,666
母亲想也知道；
254
00:29:02,666 --> 00:29:12,266
不过哭的时候，却并没有说明，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。
255
00:29:12,266 --> 00:29:29,666
记得我四五岁时，坐在堂前乘凉，大哥说爷娘生病，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，煮熟了请他吃，才算好人；
256
00:29:29,666 --> 00:29:34,133
母亲也没有说不行。
257
00:29:34,133 --> 00:29:41,633
一片吃得，整个的自然也吃得。
258
00:29:41,633 --> 00:29:58,000
但是那天的哭法，现在想起来，实在还教人伤心，这真是奇极的事！
259
00:29:58,000 --> 00:30:00,800
不能想了。
260
00:30:00,800 --> 00:30:11,433
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
261
00:30:11,433 --> 00:30:22,866
大哥正管着家务，妹子恰恰死了，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，暗暗给我们吃。
262
00:30:22,866 --> 00:30:33,366
我未必无意之中，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，现在也轮到我自己，……
263
00:30:33,366 --> 00:30:48,666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，当初虽然不知道，现在明白，难见真的人！
264
00:30:48,666 --> 00:30:54,766
没有吃过人的孩子，或者还有？
265
00:30:54,766 --> 00:30:58,233
救救孩子……
266
00:30:58,233 --> 00:30:58,966
一九一八年四月。
某君昆仲，今隐其名，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；分隔多年，消息渐阙。日前偶闻其一大病；适归故乡，迂道往访，则仅晤一人，言病者其弟也。劳君远道来视，然已早愈，赴某地候补矣。因大笑，出示日记二册，谓可见当日病状，不妨献诸旧友。持归阅一过，知所患盖"迫害狂"之类。语颇错杂无伦次，又多荒唐之言；亦不著月日，惟墨色字体不一，知非一时所书。间亦有略具联络者，今撮录一篇，以供医家研究。记中语误，一字不易；惟人名虽皆村人，不为世间所知，无关大体，然亦悉易去。至于书名，则本人愈后所题，不复改也。七年四月二日识。
我不见他，已是三十多年；今天见了，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，全是发昏；然而须十分小心。不然，那赵家的狗，何以看我两眼呢？
今天全没月光，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门，赵贵翁的眼色便怪：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还有七八个人，交头接耳的议论我，张着嘴，对我笑了一笑；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，晓得他们布置，都已妥当了。
我可不怕，仍旧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，也在那里议论我；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，脸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，他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说，"你告诉我！"他们可就跑了。
我想：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，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只有廿年以前，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，踹了一脚，古久先生很不高兴。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，一定也听到风声，代抱不平；约定路上的人，同我作冤对。但是小孩子呢？那时候，他们还没有出世，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这真教我怕，教我纳罕而且伤心。
他们——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，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，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，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；他们那时候的脸色，全没有昨天这么怕，也没有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，打他儿子，嘴里说道，"老子呀！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！"他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，便都哄笑起来。陈老五赶上前，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拖我回家，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；他们的脸色，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进了书房，便反扣上门，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细。
前几天，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，对我大哥说，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，给大家打死了；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，用油煎炒了吃，可以壮壮胆子。我插了一句嘴，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你看那女人"咬你几口"的话，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，和前天佃户的话，明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，笑中全是刀。他们的牙齿，全是白厉厉的排着，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，虽然不是恶人，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，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，便说人是恶人。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，无论怎样好人，翻他几句，他便打上几个圈；原谅坏人几句，他便说"翻天妙手，与众不同"。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，究竟怎样；况且是要吃的时候。
凡事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吃人，我也还记得，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"仁义道德"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"吃人"！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，佃户说了这许多话，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。
早上，我静坐了一会儿。陈老五送进饭来，一碗菜，一碗蒸鱼；这鱼的眼睛，白而且硬，张着嘴，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。吃了几筷，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，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。
我说"老五，对大哥说，我闷得慌，想到园里走走。"老五不答应，走了；停一会，可就来开了门。
我也不动，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；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！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，慢慢走来；他满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头向着地，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。大哥说，"今天你仿佛很好。"我说"是的。"大哥说，"今天请何先生来，给你诊一诊。"我说"可以！"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！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，揣一揣肥瘠：因这功劳，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；虽然不吃人，胆子却比他们还壮。伸出两个拳头，看他如何下手。老头子坐着，闭了眼睛，摸了好一会，呆了好一会；便张开他鬼眼睛说，"不要乱想。静静的养几天，就好了。"
不要乱想，静静的养！养肥了，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；我有什么好处，怎么会"好了"？他们这群人，又想吃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，便放声大笑起来，十分快活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，有的是义勇和正气。老头子和大哥，都失了色，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们便越想吃我，沾光一点这勇气。老头子跨出门，走不多远，便低声对大哥说道，"赶紧吃罢！"大哥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！这一件大发见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吃我的人，便是我的哥哥！
这几天是退一步想：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，真是医生，也仍然是吃人的人。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"本草什么"上，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；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？
至于我家大哥，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对我讲书的时候，亲口说过可以"易子而食"；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，他便说不但该杀，还当"食肉寝皮"。我那时年纪还小，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，他也毫不奇怪，不住的点头。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。既然可以"易子而食"，便什么都易得，什么人都吃得。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，也胡涂过去；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，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，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。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，直捷杀了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有祸祟。所以他们大家连络，布满了罗网，逼我自戕。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，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解下腰带，挂在梁上，自己紧紧勒死；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，又偿了心愿，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否则惊吓忧愁死了，虽则略瘦，也还可以首肯几下。
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！——记得什么书上说，有一种东西，叫"海乙那"的，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；时常吃死肉，连极大的骨头，都细细嚼烂，咽下肚子去，想起来也教人害怕。"海乙那"是狼的亲眷，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赵家的狗，看我几眼，可见他也同谋，早已接洽。老头子眼看着地，岂能瞒得我过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，他也是人，何以毫不害怕；而且合伙吃我呢？还是历来惯了，不以为非呢？还是丧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我诅咒吃人的人，先从他起头；要劝转吃人的人，也先从他下手。
忽然来了一个人；年纪不过二十左右，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，满面笑容，对了我点头，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问他，"吃人的事，对么？"他仍然笑着说，"不是荒年，怎么会吃人。"我立刻就晓得，他也是一伙，喜欢吃人的；便自勇气百倍，偏要问他。
"这等事问他什么。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"
"没有的事？狼子村现吃；还有书上都写着，通红斩新！"
他便变了脸，铁一般青。睁着眼说，"有许有的，这是从来如此……"
"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；总之你不该说，你说便是你错！"
我直跳起来，张开眼，这人便不见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纪，比我大哥小得远，居然也是一伙；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。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；所以连小孩子，也都恶狠狠的看我。
自己想吃人，又怕被别人吃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……
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大清早，去寻我大哥；他立在堂门外看天，我便走到他背后，拦住门，格外沉静，格外和气的对他说，
"我只有几句话，可是说不出来。大哥，大约当初野蛮的人，都吃过一点人。后来因为心思不同，有的不吃人了，一味要好，便变了人，变了真的人。有的却还吃，——也同虫子一样，有的变了鱼鸟猴子，一直变到人。有的不要好，至今还是虫子。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，何等惭愧。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，还差得很远很远。
"易牙蒸了他儿子，给桀纣吃，还是一直从前的事。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，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；从易牙的儿子，一直吃到徐锡林；从徐锡林，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。去年城里杀了犯人，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，用馒头蘸血舐。
"他们要吃我，你一个人，原也无法可想；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吃人的人，什么事做不出；他们会吃我，也会吃你，一伙里面，也会自吃。但只要转一步，只要立刻改了，也就是人人太平。虽然从来如此，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，说是不能！大哥，我相信你能说，前天佃户要减租，你说过不能。"
当初，他还只是冷笑，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，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，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。大门外立着一伙人，赵贵翁和他的狗，也在里面，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，似乎用布蒙着；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，抿着嘴笑。我认识他们是一伙，都是吃人的人。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，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，应该吃的；一种是知道不该吃，可是仍然要吃，又怕别人说破他，所以听了我的话，越发气愤不过，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这时候，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。他们岂但不肯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将来吃了，不但太平无事，怕还会有人见情。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，正是这方法。这是他们的老谱！
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，我偏要对这伙人说，
"你们可以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，活在世上。
"你们要不改，自己也会吃尽。即使生得多，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，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！——同虫子一样！"
那一伙人，都被陈老五赶走了。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。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。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；抖了一会，就大起来，堆在我身上。
万分沉重，动弹不得；他的意思是要我死。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，便挣扎出来，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说，
"你们立刻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，……"
我捏起筷子，便想起我大哥；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，也全在他。那时我妹子才五岁，可爱可怜的样子，还在眼前。母亲哭个不住，他却劝母亲不要哭；大约因为自己吃了，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。如果还能过意不去，……
母亲想也知道；不过哭的时候，却并没有说明，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。记得我四五岁时，坐在堂前乘凉，大哥说爷娘生病，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，煮熟了请他吃，才算好人；母亲也没有说不行。一片吃得，整个的自然也吃得。但是那天的哭法，现在想起来，实在还教人伤心，这真是奇极的事！
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大哥正管着家务，妹子恰恰死了，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，暗暗给我们吃。
我未必无意之中，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，现在也轮到我自己，……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，当初虽然不知道，现在明白，难见真的人！
某君昆仲，今隐其名，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；分隔多年，消息渐阙。日前偶闻其一大病；适归故乡，迂道往访，则仅晤一人，言病者其弟也。劳君远道来视，然已早愈，赴某地候补矣。因大笑，出示日记二册，谓可见当日病状，不妨献诸旧友。持归阅一过，知所患盖"迫害狂"之类。语颇错杂无伦次，又多荒唐之言；亦不著月日，惟墨色字体不一，知非一时所书。间亦有略具联络者，今撮录一篇，以供医家研究。记中语误，一字不易；惟人名虽皆村人，不为世间所知，无关大体，然亦悉易去。至于书名，则本人愈后所题，不复改也。七年四月二日识。
（一）
今天晚上，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见他，已是三十多年；今天见了，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，全是发昏；然而须十分小心。不然，那赵家的狗，何以看我两眼呢？
我怕得有理。
（二）
今天全没月光，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门，赵贵翁的眼色便怪：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还有七八个人，交头接耳的议论我，张着嘴，对我笑了一笑；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，晓得他们布置，都已妥当了。
我可不怕，仍旧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，也在那里议论我；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，脸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，他也这样。忍不住大声说，"你告诉我！"他们可就跑了。
我想：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，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只有廿年以前，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，踹了一脚，古久先生很不高兴。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，一定也听到风声，代抱不平；约定路上的人，同我作冤对。但是小孩子呢？那时候，他们还没有出世，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这真教我怕，教我纳罕而且伤心。
我明白了。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！
（三）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凡事须得研究，才会明白。
他们——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，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，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，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；他们那时候的脸色，全没有昨天这么怕，也没有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，打他儿子，嘴里说道，"老子呀！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！"他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，便都哄笑起来。陈老五赶上前，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拖我回家，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；他们的脸色，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进了书房，便反扣上门，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细。
前几天，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，对我大哥说，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，给大家打死了；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，用油煎炒了吃，可以壮壮胆子。我插了一句嘴，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想起来，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。
他们会吃人，就未必不会吃我。
你看那女人"咬你几口"的话，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，和前天佃户的话，明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，笑中全是刀。他们的牙齿，全是白厉厉的排着，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，虽然不是恶人，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，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，便说人是恶人。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，无论怎样好人，翻他几句，他便打上几个圈；原谅坏人几句，他便说"翻天妙手，与众不同"。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，究竟怎样；况且是要吃的时候。
凡事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吃人，我也还记得，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"仁义道德"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"吃人"！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，佃户说了这许多话，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。
我也是人，他们想要吃我了！
（四）
早上，我静坐了一会儿。陈老五送进饭来，一碗菜，一碗蒸鱼；这鱼的眼睛，白而且硬，张着嘴，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。吃了几筷，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，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。
我说"老五，对大哥说，我闷得慌，想到园里走走。"老五不答应，走了；停一会，可就来开了门。
我也不动，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；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！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，慢慢走来；他满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头向着地，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。大哥说，"今天你仿佛很好。"我说"是的。"大哥说，"今天请何先生来，给你诊一诊。"我说"可以！"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！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，揣一揣肥瘠：因这功劳，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；虽然不吃人，胆子却比他们还壮。伸出两个拳头，看他如何下手。老头子坐着，闭了眼睛，摸了好一会，呆了好一会；便张开他鬼眼睛说，"不要乱想。静静的养几天，就好了。"
不要乱想，静静的养！养肥了，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；我有什么好处，怎么会"好了"？他们这群人，又想吃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截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，便放声大笑起来，十分快活。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，有的是义勇和正气。老头子和大哥，都失了色，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们便越想吃我，沾光一点这勇气。老头子跨出门，走不多远，便低声对大哥说道，"赶紧吃罢！"大哥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！这一件大发见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吃我的人，便是我的哥哥！
吃人的是我哥哥！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我自己被人吃了，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（五）
这几天是退一步想：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，真是医生，也仍然是吃人的人。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"本草什么"上，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；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？
至于我家大哥，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对我讲书的时候，亲口说过可以"易子而食"；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，他便说不但该杀，还当"食肉寝皮"。我那时年纪还小，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，他也毫不奇怪，不住的点头。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。既然可以"易子而食"，便什么都易得，什么人都吃得。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，也胡涂过去；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，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，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。
（六）
黑漆漆的，不知是日是夜。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。
狮子似的凶心，兔子的怯弱，狐狸的狡猾，……
（七）
我晓得他们的方法，直捷杀了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有祸祟。所以他们大家连络，布满了罗网，逼我自戕。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，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解下腰带，挂在梁上，自己紧紧勒死；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，又偿了心愿，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否则惊吓忧愁死了，虽则略瘦，也还可以首肯几下。
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！——记得什么书上说，有一种东西，叫"海乙那"的，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；时常吃死肉，连极大的骨头，都细细嚼烂，咽下肚子去，想起来也教人害怕。"海乙那"是狼的亲眷，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赵家的狗，看我几眼，可见他也同谋，早已接洽。老头子眼看着地，岂能瞒得我过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，他也是人，何以毫不害怕；而且合伙吃我呢？还是历来惯了，不以为非呢？还是丧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我诅咒吃人的人，先从他起头；要劝转吃人的人，也先从他下手。
（八）
其实这种道理，到了现在，他们也该早已懂得，……
忽然来了一个人；年纪不过二十左右，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，满面笑容，对了我点头，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问他，"吃人的事，对么？"他仍然笑着说，"不是荒年，怎么会吃人。"我立刻就晓得，他也是一伙，喜欢吃人的；便自勇气百倍，偏要问他。
"对么？"
"这等事问他什么。你真会……说笑话。……今天天气很好。"
天气是好，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问你，"对么？"
他不以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，"不……"
"不对？他们何以竟吃？！"
"没有的事……"
"没有的事？狼子村现吃；还有书上都写着，通红斩新！"
他便变了脸，铁一般青。睁着眼说，"有许有的，这是从来如此……"
"从来如此，便对么？"
"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；总之你不该说，你说便是你错！"
我直跳起来，张开眼，这人便不见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纪，比我大哥小得远，居然也是一伙；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。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；所以连小孩子，也都恶狠狠的看我。
（九）
自己想吃人，又怕被别人吃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……
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（十）
大清早，去寻我大哥；他立在堂门外看天，我便走到他背后，拦住门，格外沉静，格外和气的对他说，
"大哥，我有话告诉你。"
"你说就是，"他赶紧回过脸来，点点头。
"我只有几句话，可是说不出来。大哥，大约当初野蛮的人，都吃过一点人。后来因为心思不同，有的不吃人了，一味要好，便变了人，变了真的人。有的却还吃，——也同虫子一样，有的变了鱼鸟猴子，一直变到人。有的不要好，至今还是虫子。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，何等惭愧。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，还差得很远很远。
"易牙蒸了他儿子，给桀纣吃，还是一直从前的事。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，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；从易牙的儿子，一直吃到徐锡林；从徐锡林，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。去年城里杀了犯人，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，用馒头蘸血舐。
"他们要吃我，你一个人，原也无法可想；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吃人的人，什么事做不出；他们会吃我，也会吃你，一伙里面，也会自吃。但只要转一步，只要立刻改了，也就是人人太平。虽然从来如此，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，说是不能！大哥，我相信你能说，前天佃户要减租，你说过不能。"
当初，他还只是冷笑，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，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，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。大门外立着一伙人，赵贵翁和他的狗，也在里面，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，似乎用布蒙着；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，抿着嘴笑。我认识他们是一伙，都是吃人的人。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，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，应该吃的；一种是知道不该吃，可是仍然要吃，又怕别人说破他，所以听了我的话，越发气愤不过，可是抿着嘴冷笑。
这时候，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，高声喝道，
"都出去！疯子有什么好看！"
这时候，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。他们岂但不肯改，而且早已布置；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将来吃了，不但太平无事，怕还会有人见情。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，正是这方法。这是他们的老谱！
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，我偏要对这伙人说，
"你们可以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，活在世上。
"你们要不改，自己也会吃尽。即使生得多，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，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！——同虫子一样！"
那一伙人，都被陈老五赶走了。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。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。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。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；抖了一会，就大起来，堆在我身上。
万分沉重，动弹不得；他的意思是要我死。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，便挣扎出来，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说，
"你们立刻改了，从真心改起！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，……"
（十一）
太阳也不出，门也不开，日日是两顿饭。
我捏起筷子，便想起我大哥；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，也全在他。那时我妹子才五岁，可爱可怜的样子，还在眼前。母亲哭个不住，他却劝母亲不要哭；大约因为自己吃了，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。如果还能过意不去，……
妹子是被大哥吃了，母亲知道没有，我可不得而知。
母亲想也知道；不过哭的时候，却并没有说明，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。记得我四五岁时，坐在堂前乘凉，大哥说爷娘生病，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，煮熟了请他吃，才算好人；母亲也没有说不行。一片吃得，整个的自然也吃得。但是那天的哭法，现在想起来，实在还教人伤心，这真是奇极的事！
（十二）
不能想了。
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大哥正管着家务，妹子恰恰死了，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，暗暗给我们吃。
我未必无意之中，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，现在也轮到我自己，……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，当初虽然不知道，现在明白，难见真的人！
（十三）
没有吃过人的孩子，或者还有？
救救孩子……
一九一八年四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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