译文 字数：2118

　　孔生雪笠，圣裔也。为人蕴藉，工诗。有执友令天台，寄函招之。生往，令适卒，落拓不得归，寓菩陀寺，佣为寺僧抄录。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，先生故公子，以大讼萧条，眷口寡，移而乡居，宅遂旷焉。

　　一日大雪崩腾，寂无行旅。偶过其门，一少年出，丰采甚都。见生，趋与为礼，略致慰问，即屈降临。生爱悦之，慨然从入。屋宇都不甚广，处处悉悬锦幕，壁上多古人书画。案头书一册，签曰《琅嬛琐记》。翻阅一过，皆目所未睹。生以居单第，以为第主，即亦不审官阀。少年细诘行踪，意怜之，劝设帐授徒。生叹曰：“羁旅之人，谁作曹丘者？”少年曰：“倘不以驽骀见斥，愿拜门墙。”生喜，不敢当师，请为友。便问：“宅何久锢？”答曰：“此为单府，曩以公子乡居，是以久旷。仆，皇甫氏，祖居陕。以家宅焚于野火，暂借安顿。”生始知非单。当晚谈笑甚欢，即留共榻。

　　昧爽，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。少年先起入内，生尚拥被坐。僮入白：“太翁来。”生惊起。一叟入，鬓发皤然，向生殷谢曰：“先生不弃顽儿，遂肯赐教。小子初学涂鸦，勿以友故，行辈视之也。”已，乃进锦衣一袭，貂帽、袜、履各一事。视生盥栉已，乃呼酒荐馔。几、榻、裙、衣，不知何名，光彩射目。酒数行，叟兴辞曳杖而去。餐讫，公子呈课业，类皆古文词，并无时艺。问之，笑云：“仆不求进取也。”抵暮，更酌曰：“今夕尽欢，明日便不许矣。”呼僮曰：“视太公寝未？已寝，可暗唤香奴来。”僮去，先以绣囊将琵琶至。少顷一婢入，红妆艳艳。公子命弹湘妃，婢以牙拨勾动，激扬哀烈，节拍不类夙闻。又命以巨觞行酒，三更始罢。次日早起共读。公子最慧，过目成咏，二三月后，命笔警绝。相约五日一饮，每饮必招香奴。一夕酒酣气热，目注之。公子已会其意，曰：“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。兄旷邈无家，我夙夜代筹久矣，行当为君谋一佳耦。”生曰：“如果惠好，必如香奴者。”公子笑曰：“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。以此为佳，君愿亦易足也。”居半载，生欲翱翔郊郭，至门，则双扉外扃，问之，公子曰：“家君恐交游纷意念，故谢客耳。”生亦安之。

　　时盛暑溽热，移斋园亭。生胸间肿起如桃，一夜如碗，痛楚呻吟。公子朝夕省视，眠食俱废。又数日创剧，益绝食饮。太翁亦至，相对太息。公子曰：“儿前夜思先生清恙，娇娜妹子能疗之，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。何久不至？”俄僮入白：“娜姑至，姨与松姑同来。”父子即趋入内。少间，引妹来视生。年约十三四，娇波流慧，细柳生姿。生望见艳色，嚬呻顿忘，精神为之一爽。公子便言：“此兄良友，不啻同胞也，妹子好医之。”女乃敛羞容，揄长袖，就榻诊视。把握之间，觉芳气胜兰。女笑曰：“宜有是疾，心脉动矣。然症虽危，可治；但肤块已凝，非伐皮削肉不可。”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，徐徐按下之。创突起寸许，高出钏外，而根际余肿，尽束在内，不似前如碗阔矣。乃一手启罗衿，解佩刀，刃薄于纸，把钏握刃，轻轻附根而割，紫血流溢，沾染床席。生贪近娇姿，不惟不觉其苦，且恐速竣割事，偎傍不久。未几割断腐肉，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。又呼水来，为洗割处。口吐红丸如弹大，着肉上按令旋转。才一周，觉热火蒸腾；再一周，习习作痒；三周已，遍体清凉，沁入骨髓。女收丸入咽，曰：“愈矣！”趋步出。

　　生跃起走谢，沉痼若失。而悬想容辉，苦不自已。自是废卷痴坐，无复聊赖。公子已窥之，曰：“弟为兄物色得一佳耦。”问：“何人？”曰：“亦弟眷属。”生凝思良久，但云：“勿须也！”面壁吟曰：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公子会其旨，曰：“家君仰慕鸿才，常欲附为婚姻。但止一少妹，齿太稚。有姨女阿松，年十八矣，颇不粗陋。如不见信，松姊日涉园亭，伺前厢可望见之。”生如其教，果见娇娜偕丽人来，画黛弯蛾，莲钩蹴凤，与娇娜相伯仲也。生大悦，求公子作伐。公子异日自内出，贺曰：“谐矣。”乃除别院，为生成礼。是夕鼓吹阗咽，尘落漫飞，以望中仙人，忽同衾幄，遂疑广寒宫殿，未必在云霄矣。合卺之后，甚惬心怀。

　　一夕公子谓生曰：“切磋之惠，无日可以忘之。近单公子解讼归，索宅甚急，意将弃此而西。势难复聚，因而离绪萦怀。”生愿从之而去。公子劝还乡闾，生难之。公子曰：“勿虑，可即送君行。”无何，太翁引松娘至，以黄金百两赠生。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，嘱闭目勿视。飘然履空，但觉耳际风鸣，久之，曰：“至矣。”启目果见故里。始知公子非人。喜叩家门，母出非望，又睹美妇，方共忻慰，及回顾，则公子逝矣。松娘事姑孝，艳色贤名，声闻遐迩。

　　后生举进士，授延安司李，携家之任。母以道远不行。松娘生一男名小宦。生以忤直指罢官，挂碍不得归。偶猎郊野，逢一美少年跨骊驹，频频瞻视。细看则皇甫公子也。揽辔停骖，悲喜交至。邀生去至一村，树木浓昏，荫翳天日。入其家，则金沤浮钉，宛然世家。问妹子，已嫁；岳母，已亡。深相感悼。经宿别去，偕妻同返。娇娜亦至，抱生子掇提而弄曰：“姊姊乱吾种矣。”生拜谢曩德。笑曰：“姊夫贵矣。创口已合，未忘痛耶？”妹夫吴郎亦来谒拜。信宿乃去。

　　一日公子有忧色，谓生曰：“天降凶殃，能相救否？”生不知何事，但锐自任。公子趋出，招一家俱入，罗拜堂上。生大骇，亟问。公子曰：“余非人类，狐也。今有雷霆之劫。君肯以身赴难，一门可望生全；不然，请抱子而行，无相累。”生矢共生死。乃使仗剑于门，嘱曰：“雷霆轰击，勿动也！”生如所教。果见阴云昼暝，昏黑如磐。回视旧居，无复闬闳，惟见高冢岿然，巨穴无底。方错愕间，霹雳一声，摆簸山岳，急雨狂风，老树为拔。生目眩耳聋，屹不少动。忽于繁烟黑絮之中，见一鬼物，利喙长爪，自穴攫一人出，随烟直上。瞥睹衣履，念似娇娜。乃急跃离地，以剑击之，随手堕落。忽而崩雷暴裂，生仆遂毙。

　　少间晴霁，娇娜已能自苏。见生死于旁，大哭曰：“孔郎为我而死，我何生矣！”松娘亦出，共舁生归。娇娜使松娘捧其首，先以金簪拨其齿，自乃撮其颐，以舌度红丸入，又接吻而呵之。红丸随气入喉，格格作响，移时豁然而苏。见眷口，恍如梦悟。于是一门团圆，惊定而喜。生以幽旷不可久居，议同旋里。满堂交赞，惟娇娜不乐。生请与吴郎俱，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。终日议不果。忽吴家一小奴，汗流气促而至。惊致研诘，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，一门俱没。娇娜顿足悲伤，涕不可止。共慰劝之。而同归之计遂决。

　　生入城，勾当数日，遂连夜趣装。既归以闲园寓公子，恒返关之；生及松娘至，始发扃。生与公子兄妹，棋酒谈宴若一家然。小宦长成，貌韶秀，有狐意。出游都市，共知为狐儿也。

　　异史氏曰：“余于孔生，不羡其得艳妻，而羡其得腻友也。观其容，可以疗饥；听其声，可以解颐。得此良友，时一谈宴，则‘色授魂与’，尤胜于‘颠倒衣裳’矣”。

 

蒲松龄《聊斋志异·娇娜》

0

1 00:00:00,000 --> 00:00:05,133 聊斋志异·娇娜，蒲松龄，清代 2 00:00:05,133 --> 00:00:09,066 孔生雪笠，圣裔也。 3 00:00:09,066 --> 00:00:12,133 为人蕴藉，工诗。 4 00:00:12,133 --> 00:00:16,333 有执友令天台，寄函招之。 5 00:00:16,333 --> 00:00:26,033 生往，令适卒，落拓不得归，寓菩陀寺，佣为寺僧抄录。 6 00:00:26,033 --> 00:00:40,900 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，先生故公子，以大讼萧条，眷口寡，移而乡居，宅遂旷焉。 7 00:00:40,900 --> 00:00:45,700 一日大雪崩腾，寂无行旅。 8 00:00:45,700 --> 00:00:50,900 偶过其门，一少年出，丰采甚都。 9 00:00:50,900 --> 00:00:58,033 见生，趋与为礼，略致慰问，即屈降临。 10 00:00:58,033 --> 00:01:02,266 生爱悦之，慨然从入。 11 00:01:02,266 --> 00:01:11,066 屋宇都不甚广，处处悉悬锦幕，壁上多古人书画。 12 00:01:11,066 --> 00:01:16,766 案头书一册，签曰《琅嬛琐记》。 13 00:01:16,766 --> 00:01:20,933 翻阅一过，皆目所未睹。 14 00:01:20,933 --> 00:01:27,900 生以居单第，以为第主，即亦不审官阀。 15 00:01:27,900 --> 00:01:32,733 少年细诘行踪，意怜之，劝设帐授徒。 16 00:01:32,733 --> 00:01:39,500 生叹曰：“羁旅之人，谁作曹丘者？” 17 00:01:39,500 --> 00:01:45,833 少年曰：“倘不以驽骀见斥，愿拜门墙。” 18 00:01:45,833 --> 00:01:50,133 生喜，不敢当师，请为友。 19 00:01:50,133 --> 00:01:53,700 便问：“宅何久锢？” 20 00:01:53,700 --> 00:01:59,866 答曰：“此为单府，曩以公子乡居，是以久旷。 21 00:01:59,866 --> 00:02:02,633 仆，皇甫氏，祖居陕。 22 00:02:02,633 --> 00:02:06,466 以家宅焚于野火，暂借安顿。” 23 00:02:06,466 --> 00:02:08,700 生始知非单。 24 00:02:08,700 --> 00:02:13,433 当晚谈笑甚欢，即留共榻。 25 00:02:13,433 --> 00:02:17,866 昧爽，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。 26 00:02:17,866 --> 00:02:22,566 少年先起入内，生尚拥被坐。 27 00:02:22,566 --> 00:02:25,733 僮入白：“太翁来。” 28 00:02:25,733 --> 00:02:27,266 生惊起。 29 00:02:27,266 --> 00:02:37,133 一叟入，鬓发皤然，向生殷谢曰：“先生不弃顽儿，遂肯赐教。 30 00:02:37,133 --> 00:02:44,333 小子初学涂鸦，勿以友故，行辈视之也。” 31 00:02:44,333 --> 00:02:51,033 已，乃进锦衣一袭，貂帽、袜、履各一事。 32 00:02:51,033 --> 00:02:56,033 视生盥栉已，乃呼酒荐馔。 33 00:02:56,033 --> 00:03:01,666 几、榻、裙、衣，不知何名，光彩射目。 34 00:03:01,666 --> 00:03:07,300 酒数行，叟兴辞曳杖而去。 35 00:03:07,300 --> 00:03:14,166 餐讫，公子呈课业，类皆古文词，并无时艺。 36 00:03:14,166 --> 00:03:20,333 问之，笑云：“仆不求进取也。” 37 00:03:20,333 --> 00:03:28,666 抵暮，更酌曰：“今夕尽欢，明日便不许矣。” 38 00:03:28,666 --> 00:03:31,766 呼僮曰：“视太公寝未？ 39 00:03:31,766 --> 00:03:39,666 已寝，可暗唤香奴来。”僮去，先以绣囊将琵琶至。 40 00:03:39,666 --> 00:03:44,466 少顷一婢入，红妆艳艳。 41 00:03:44,466 --> 00:03:54,266 公子命弹湘妃，婢以牙拨勾动，激扬哀烈，节拍不类夙闻。 42 00:03:54,266 --> 00:03:59,533 又命以巨觞行酒，三更始罢。 43 00:03:59,533 --> 00:04:02,733 次日早起共读。 44 00:04:02,733 --> 00:04:11,266 公子最慧，过目成咏，二三月后，命笔警绝。 45 00:04:11,266 --> 00:04:17,233 相约五日一饮，每饮必招香奴。 46 00:04:17,233 --> 00:04:21,900 一夕酒酣气热，目注之。 47 00:04:21,900 --> 00:04:28,833 公子已会其意，曰：“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。 48 00:04:28,833 --> 00:04:36,900 兄旷邈无家，我夙夜代筹久矣，行当为君谋一佳耦。” 49 00:04:36,900 --> 00:04:42,500 生曰：“如果惠好，必如香奴者。” 50 00:04:42,500 --> 00:04:49,333 公子笑曰：“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。 51 00:04:49,333 --> 00:04:55,266 以此为佳，君愿亦易足也。” 52 00:04:55,266 --> 00:05:10,700 居半载，生欲翱翔郊郭，至门，则双扉外扃，问之，公子曰：“家君恐交游纷意念，故谢客耳。” 53 00:05:10,700 --> 00:05:13,133 生亦安之。 54 00:05:13,133 --> 00:05:17,266 时盛暑溽热，移斋园亭。 55 00:05:17,266 --> 00:05:24,033 生胸间肿起如桃，一夜如碗，痛楚呻吟。 56 00:05:24,033 --> 00:05:28,766 公子朝夕省视，眠食俱废。 57 00:05:28,766 --> 00:05:33,900 又数日创剧，益绝食饮。 58 00:05:33,900 --> 00:05:38,133 太翁亦至，相对太息。 59 00:05:38,133 --> 00:05:47,133 公子曰：“儿前夜思先生清恙，娇娜妹子能疗之，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。 60 00:05:47,133 --> 00:05:49,466 何久不至？” 61 00:05:49,466 --> 00:05:55,566 俄僮入白：“娜姑至，姨与松姑同来。” 62 00:05:55,566 --> 00:05:57,866 父子即趋入内。 63 00:05:57,866 --> 00:06:01,266 少间，引妹来视生。 64 00:06:01,266 --> 00:06:07,333 年约十三四，娇波流慧，细柳生姿。 65 00:06:07,333 --> 00:06:14,900 生望见艳色，嚬呻顿忘，精神为之一爽。 66 00:06:14,900 --> 00:06:22,866 公子便言：“此兄良友，不啻同胞也，妹子好医之。” 67 00:06:22,866 --> 00:06:28,433 女乃敛羞容，揄长袖，就榻诊视。 68 00:06:28,433 --> 00:06:32,133 把握之间，觉芳气胜兰。 69 00:06:32,133 --> 00:06:37,500 女笑曰：“宜有是疾，心脉动矣。 70 00:06:37,500 --> 00:06:40,166 然症虽危，可治； 71 00:06:40,166 --> 00:06:45,033 但肤块已凝，非伐皮削肉不可。” 72 00:06:45,033 --> 00:06:50,966 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，徐徐按下之。 73 00:06:50,966 --> 00:07:02,300 创突起寸许，高出钏外，而根际余肿，尽束在内，不似前如碗阔矣。 74 00:07:02,300 --> 00:07:15,333 乃一手启罗衿，解佩刀，刃薄于纸，把钏握刃，轻轻附根而割，紫血流溢，沾染床席。 75 00:07:15,333 --> 00:07:24,466 生贪近娇姿，不惟不觉其苦，且恐速竣割事，偎傍不久。 76 00:07:24,466 --> 00:07:32,266 未几割断腐肉，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。 77 00:07:32,266 --> 00:07:35,833 又呼水来，为洗割处。 78 00:07:35,833 --> 00:07:41,933 口吐红丸如弹大，着肉上按令旋转。 79 00:07:41,933 --> 00:07:45,233 才一周，觉热火蒸腾； 80 00:07:45,233 --> 00:07:48,766 再一周，习习作痒； 81 00:07:48,766 --> 00:07:54,433 三周已，遍体清凉，沁入骨髓。 82 00:07:54,433 --> 00:07:59,266 女收丸入咽，曰：“愈矣！” 83 00:07:59,266 --> 00:08:01,266 趋步出。 84 00:08:01,266 --> 00:08:05,433 生跃起走谢，沉痼若失。 85 00:08:05,433 --> 00:08:10,433 而悬想容辉，苦不自已。 86 00:08:10,433 --> 00:08:16,333 自是废卷痴坐，无复聊赖。 87 00:08:16,333 --> 00:08:23,166 公子已窥之，曰：“弟为兄物色得一佳耦。” 88 00:08:23,166 --> 00:08:29,866 问：“何人？”曰：“亦弟眷属。” 89 00:08:29,866 --> 00:08:35,966 生凝思良久，但云：“勿须也！” 90 00:08:35,966 --> 00:08:47,433 面壁吟曰：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 91 00:08:47,433 --> 00:08:55,466 公子会其旨，曰：“家君仰慕鸿才，常欲附为婚姻。 92 00:08:55,466 --> 00:08:58,433 但止一少妹，齿太稚。 93 00:08:58,433 --> 00:09:02,433 有姨女阿松，年十八矣，颇不粗陋。 94 00:09:02,433 --> 00:09:09,533 如不见信，松姊日涉园亭，伺前厢可望见之。” 95 00:09:09,533 --> 00:09:20,933 生如其教，果见娇娜偕丽人来，画黛弯蛾，莲钩蹴凤，与娇娜相伯仲也。 96 00:09:20,933 --> 00:09:25,100 生大悦，求公子作伐。 97 00:09:25,100 --> 00:09:30,833 公子异日自内出，贺曰：“谐矣。” 98 00:09:30,833 --> 00:09:34,633 乃除别院，为生成礼。 99 00:09:34,633 --> 00:09:49,833 是夕鼓吹阗咽，尘落漫飞，以望中仙人，忽同衾幄，遂疑广寒宫殿，未必在云霄矣。 100 00:09:49,833 --> 00:09:54,666 合卺之后，甚惬心怀。 101 00:09:54,666 --> 00:10:02,100 一夕公子谓生曰：“切磋之惠，无日可以忘之。 102 00:10:02,100 --> 00:10:08,366 近单公子解讼归，索宅甚急，意将弃此而西。 103 00:10:08,366 --> 00:10:14,033 势难复聚，因而离绪萦怀。” 104 00:10:14,033 --> 00:10:16,300 生愿从之而去。 105 00:10:16,300 --> 00:10:20,733 公子劝还乡闾，生难之。 106 00:10:20,733 --> 00:10:25,833 公子曰：“勿虑，可即送君行。” 107 00:10:25,833 --> 00:10:32,266 无何，太翁引松娘至，以黄金百两赠生。 108 00:10:32,266 --> 00:10:39,233 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，嘱闭目勿视。 109 00:10:39,233 --> 00:10:46,966 飘然履空，但觉耳际风鸣，久之，曰：“至矣。” 110 00:10:46,966 --> 00:10:50,133 启目果见故里。 111 00:10:50,133 --> 00:10:54,333 始知公子非人。 112 00:10:54,333 --> 00:11:07,066 喜叩家门，母出非望，又睹美妇，方共忻慰，及回顾，则公子逝矣。 113 00:11:07,066 --> 00:11:17,100 松娘事姑孝，艳色贤名，声闻遐迩。 114 00:11:17,100 --> 00:11:23,366 后生举进士，授延安司李，携家之任。 115 00:11:23,366 --> 00:11:25,866 母以道远不行。 116 00:11:25,866 --> 00:11:29,966 松娘生一男名小宦。 117 00:11:29,966 --> 00:11:35,633 生以忤直指罢官，挂碍不得归。 118 00:11:35,633 --> 00:11:42,700 偶猎郊野，逢一美少年跨骊驹，频频瞻视。 119 00:11:42,700 --> 00:11:47,100 细看则皇甫公子也。 120 00:11:47,100 --> 00:11:50,966 揽辔停骖，悲喜交至。 121 00:11:50,966 --> 00:11:57,366 邀生去至一村，树木浓昏，荫翳天日。 122 00:11:57,366 --> 00:12:02,766 入其家，则金沤浮钉，宛然世家。 123 00:12:02,766 --> 00:12:05,366 问妹子，已嫁； 124 00:12:05,366 --> 00:12:07,733 岳母，已亡。 125 00:12:07,733 --> 00:12:10,366 深相感悼。 126 00:12:10,366 --> 00:12:14,666 经宿别去，偕妻同返。 127 00:12:14,666 --> 00:12:23,033 娇娜亦至，抱生子掇提而弄曰：“姊姊乱吾种矣。” 128 00:12:23,033 --> 00:12:25,966 生拜谢曩德。 129 00:12:25,966 --> 00:12:29,033 笑曰：“姊夫贵矣。 130 00:12:29,033 --> 00:12:32,766 创口已合，未忘痛耶？” 131 00:12:32,766 --> 00:12:36,366 妹夫吴郎亦来谒拜。 132 00:12:36,366 --> 00:12:39,533 信宿乃去。 133 00:12:39,533 --> 00:12:48,333 一日公子有忧色，谓生曰：“天降凶殃，能相救否？” 134 00:12:48,333 --> 00:12:51,700 生不知何事，但锐自任。 135 00:12:51,700 --> 00:12:56,700 公子趋出，招一家俱入，罗拜堂上。 136 00:12:56,700 --> 00:12:59,866 生大骇，亟问。 137 00:12:59,866 --> 00:13:04,366 公子曰：“余非人类，狐也。 138 00:13:04,366 --> 00:13:06,333 今有雷霆之劫。 139 00:13:06,333 --> 00:13:10,966 君肯以身赴难，一门可望生全； 140 00:13:10,966 --> 00:13:16,133 不然，请抱子而行，无相累。” 141 00:13:16,133 --> 00:13:19,300 生矢共生死。 142 00:13:19,300 --> 00:13:26,700 乃使仗剑于门，嘱曰：“雷霆轰击，勿动也！” 143 00:13:26,700 --> 00:13:29,133 生如所教。 144 00:13:29,133 --> 00:13:33,766 果见阴云昼暝，昏黑如磐。 145 00:13:33,766 --> 00:13:42,633 回视旧居，无复闬闳，惟见高冢岿然，巨穴无底。 146 00:13:42,633 --> 00:13:52,533 方错愕间，霹雳一声，摆簸山岳，急雨狂风，老树为拔。 147 00:13:52,533 --> 00:13:57,233 生目眩耳聋，屹不少动。 148 00:13:57,233 --> 00:14:06,533 忽于繁烟黑絮之中，见一鬼物，利喙长爪，自穴攫一人出，随烟直上。 149 00:14:06,533 --> 00:14:09,733 瞥睹衣履，念似娇娜。 150 00:14:09,733 --> 00:14:15,566 乃急跃离地，以剑击之，随手堕落。 151 00:14:15,566 --> 00:14:21,733 忽而崩雷暴裂，生仆遂毙。 152 00:14:21,733 --> 00:14:27,233 少间晴霁，娇娜已能自苏。 153 00:14:27,233 --> 00:14:36,500 见生死于旁，大哭曰：“孔郎为我而死，我何生矣！” 154 00:14:36,500 --> 00:14:40,300 松娘亦出，共舁生归。 155 00:14:40,300 --> 00:14:53,133 娇娜使松娘捧其首，先以金簪拨其齿，自乃撮其颐，以舌度红丸入，又接吻而呵之。 156 00:14:53,133 --> 00:15:00,766 红丸随气入喉，格格作响，移时豁然而苏。 157 00:15:00,766 --> 00:15:05,033 见眷口，恍如梦悟。 158 00:15:05,033 --> 00:15:11,066 于是一门团圆，惊定而喜。 159 00:15:11,066 --> 00:15:15,700 生以幽旷不可久居，议同旋里。 160 00:15:15,700 --> 00:15:20,433 满堂交赞，惟娇娜不乐。 161 00:15:20,433 --> 00:15:25,700 生请与吴郎俱，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。 162 00:15:25,700 --> 00:15:28,566 终日议不果。 163 00:15:28,566 --> 00:15:32,766 忽吴家一小奴，汗流气促而至。 164 00:15:32,766 --> 00:15:40,500 惊致研诘，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，一门俱没。 165 00:15:40,500 --> 00:15:46,166 娇娜顿足悲伤，涕不可止。 166 00:15:46,166 --> 00:15:48,233 共慰劝之。 167 00:15:48,233 --> 00:15:52,533 而同归之计遂决。 168 00:15:52,533 --> 00:15:58,700 生入城，勾当数日，遂连夜趣装。 169 00:15:58,700 --> 00:16:05,333 既归以闲园寓公子，恒返关之； 170 00:16:05,333 --> 00:16:09,533 生及松娘至，始发扃。 171 00:16:09,533 --> 00:16:16,166 生与公子兄妹，棋酒谈宴若一家然。 172 00:16:16,166 --> 00:16:21,333 小宦长成，貌韶秀，有狐意。 173 00:16:21,333 --> 00:16:28,133 出游都市，共知为狐儿也。 174 00:16:28,133 --> 00:16:38,733 异史氏曰：“余于孔生，不羡其得艳妻，而羡其得腻友也。 175 00:16:38,733 --> 00:16:41,266 观其容，可以疗饥； 176 00:16:41,266 --> 00:16:44,333 听其声，可以解颐。 177 00:16:44,333 --> 00:16:55,800 得此良友，时一谈宴，则‘色授魂与’，尤胜于‘颠倒衣裳’矣”。

　　书生孔雪笠，是孔圣人的后代。为人温文尔雅，善于作诗。他有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在天台县做知县，写信请他前去。孔生去了，知县恰巧病故。于是孔生流落在当地回不了家，暂住在菩陀寺里，为寺里的和尚抄写经文以此谋生。菩陀寺往西走一百多步，有一处单先生的府第，单先生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，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而家道衰落，由于家里的人丁减少，便搬到乡下去住，这处府宅便空闲起来。

　　有一天，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，路上行人稀少。孔生偶然路过单府门前，看见一个少年走了出来，容貌很是俊美。那少年见了孔生，就上前来行礼，寒暄问候几句后，就请孔生入内做客。孔生对少年很有好感，就爽快地跟他进了大门。只见里面的房屋虽然不算宽敞，但处处都悬挂着绸锦围幔，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的字画。书桌上放着一册书，封面上题签是《琅嬛琐记》。孔生把书翻阅了一遍，内容都是他从未读过的。孔生见少年住在单家的府第里，认为他是这里的主人，也就不再问及他的出身以及来历。少年详细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后，很是同情，劝他开设学馆教授学生。孔生叹息说：“我是个流落他乡的人，有谁肯做我的推荐人呢？”少年说：“如果你不嫌弃我愚笨的话，我愿拜你为老师。”孔生很高兴，不敢以老师自居，希望彼此以朋友相待。孔生于是又问：“你们家的宅院为什么长期关锁着呢？”少年回答说：“这里是单家的府第，早先因为单公子到乡下去住了，就长期空闲着。我姓皇甫，世世代代住在陕西。由于家宅被野火烧毁了，才在这里暂时借住。”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。当晚，两人谈笑欢畅，少年便留孔生住了下来。

　　天刚亮，就有僮仆进来在屋里生着了炭火。少年已经先起了床到内室去了，孔生还裹着被子坐在床上。这时，一个僮仆进来说：“太公来了。”孔生慌忙起床。只见一个鬓发雪白的老人走进屋来，向孔生诚恳地道谢说：“承蒙先生不嫌弃我那顽劣的儿子，愿意教他读书。这孩子刚刚开始学习诗文，不要因为和他是朋友的缘故，先生就把他当作同辈看待。”说完送给孔生一套漂亮的锦缎衣服，另外还有一顶貂皮帽子，一双袜子、一双鞋。老人看他洗完了脸，梳完了头，就叫人端上酒菜来。孔生见到这里的桌案、床榻、下裙、上衣，都叫不上名来，每一样都光彩夺目。酒过几巡，老人起来告辞，拄着拐杖离开了。用完了餐，公子就拿出了相关课程的作业给孔生看，孔生见都是古文古诗，并没有科举应考的八股文。就问这是为什么，公子笑着说：“我不求参加科举取得功名。”到了晚上，公子又让人端出酒来，说：“咱们今天晚上再尽情欢乐一回，明天就不允许了。”他又把僮仆叫来说：“去看看太公睡了没有？要是睡了，悄悄地叫香奴来这里。”童仆出去后，先拿来了一把锦袋套着的琵琶。过了一会儿，有一个婢女入屋，只见她红妆粉饰，美貌绝伦。公子让她弹《湘妃怨》的曲子，婢女用象牙做的拨片勾动琴弦，其曲激扬高昂，哀怨悲烈，节奏不像是孔生以前听到过的。公子又让人拿来大酒杯畅饮，玩乐到夜里三更时分才散去。第二天，两人早起一起读书。公子非常聪明，读书过目不忘，即刻成咏，两三个月以后，所作的诗文便令人赞叹叫绝。两人约好每五天就在一起喝一次酒，每次喝酒都要叫来香奴。有一天晚上，孔生乘着酒兴，头脑发热，两眼盯着香奴不放。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，就说：“这个婢女是我父亲收养的。兄长独居没有家室，我日夜都在为你谋画这事儿，已经很久了，一定会给你找个称心的妻子。”孔生说：“如果好意替我找伴侣，一定要像香奴这样的。”公子笑着说：“你实在是人家说的那种少见多怪的人呀！如果以为这样就算好的话，你的愿望也太容易满足了。”又过了半年，孔生想到城郊去游玩，走到大门口，却发现两扇门从外面反锁着，向公子一问，公子回答说：“父亲怕我交往游玩多了扰乱了心性，就用这个办法来谢绝客人。”孔生听罢就放了心。

　　这时正是盛夏潮热的时节，孔生和公子就把书房移到了园亭里。一天，孔生胸前忽然肿起一个桃子大小的脓包，一夜之间长到了碗口大，他痛得不住地呻吟。公子早晚都来探视，为此焦急得吃不下，睡不安。又过了几天，孔生胸前的脓包更严重了，连吃饭喝水都不能够了。太公也来看望，与公子相对叹息。公子说：“我昨夜里想，孔先生的病，娇娜妹妹可以治疗，已经派人去外祖母家叫她快来。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见到来呀？”不一会儿，童仆进来告诉说：“娇娜姑娘到了，姨妈与阿松姑娘也一同来了。”公子和父亲立即起身到内室去了。过了一会儿，公子领着妹妹前来探视孔生。娇娜年纪大约十三四岁，娇媚的眼波中流露出聪慧，腰身像细柳一样婀娜多姿。孔生看见这样姿色出众的女子，顿时忘记了痛苦和呻吟，精神为之一爽。公子便对娇娜说：“这是哥哥要好的朋友，就像同胞兄弟，请妹妹好好地给他医治。”娇娜于是收敛羞容，挥动长袖，靠近床边来诊治。在她把脉的时候，孔生感到有阵阵的比兰花还幽香的气息袭来。诊脉之后，娇娜笑了笑说：“是应该得这种病，心脉动了啊。不过病虽然严重，还是可以治的；只是脓块已经凝结，非割皮去肉不可了。”说完摘下手臂上的一只金镯子，放在患处，慢慢向下按。肿烂的伤口渐渐鼓起了一寸多高，已经超出金镯露了出来，脓根的馀肿也被吸束在镯圈里，不像原来那样有碗口大了。于是娇娜掀起衣襟，解下佩刀，刀刃比纸还要薄，她一手按着镯子，一手握住刀，顺着脓疮的根部轻轻地割了起来，伤口处不断溢出的紫血，把床席都弄脏了。这时孔生因为贪恋挨近娇娜的动人身姿，不但不觉得痛苦，反而怕她很快就割完，不能多依偎。没过多久，腐烂的肉都被割下来，像病树上长的树瘤似的那么一团。娇娜又叫人拿水来，为孔生清洗割过的伤口。然后从口中吐出一粒红丸，有弹子大小，放在肉上，按着红丸让它旋转。才转了一圈，孔生就觉得胸前热气蒸腾；再转一圈，疮口有些发痒；转到第三圈后，只觉得浑身清凉，一直透入到了骨髓。娇娜收起红丸，放回口中，说：“好了！”就快步走出房去。

　　孔生连忙跳起身子，赶着前去道谢，多日的重病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。而孔生只要一想起娇娜美丽的容颜，就情难自禁。从此之后，孔生抛下书本，整日呆坐，再没有可以寄托他精神的地方了。公子已经觉察出了他的心思，就说：“小弟为你物色多时，终于为你寻觅到一个好伴侣。”孔生问：“是谁？”公子说：“也是我的一个亲戚。”孔生沉思很久，说：“不必了。”面对着墙壁吟诗说：“‘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’。”公子明白了他的所指，说：“我父亲仰慕你的博学多才，常常想能与你结成姻亲。但我只有一个小妹子，岁数还太小。我姨妈有个女儿叫阿松，十八岁了，并不难看。如果你不信，阿松姐白天到园亭里来，你悄悄在前厢房里看，就可以看见。”孔生按照公子所说的去做，果然看见娇娜陪着一个美丽女子前来，她两道蛾眉又黑又弯，纤细小巧的脚上穿着描凤绣鞋，与娇娜不相上下。孔生大为欣喜，就请公子做媒。第二天，公子从内室出来，向孔生祝贺说：“事情成了。”于是另外收拾了一处院子，为孔生举办婚礼。当天晚上，鼓乐喧天，连梁上的灰尘都被震落得四处飞扬，孔生因为盼望中的仙女忽然和自己同床共枕，竟然怀疑起那月亮里的广寒宫殿也未必真在天上。成婚以后，孔生心中非常满意。

　　一天晚上，公子对孔生说：“和你在一起读书互相切磋所得到的教益，我没有一天不记在心里。但近日单公子家的官司已经了结了，就要回来，催要宅院催得很急，我们准备离开这里回到西边去。想到从此后咱们势必难再相聚，心中就被离愁别绪搅得乱纷纷的。”孔生表示愿意随他们一起去。但公子劝他还是回自己的家乡好，孔生感到回家很有困难。公子说：“不要担心，可以马上送你们回去。”没多久，太公带着松娘也来了，还送给孔生一百两黄金。公子两手分别握住孔生夫妇，嘱咐他们闭上眼睛不要看。孔生只觉得自己飘飘然地腾空而起，耳边的风声“呼呼”作响，过了许久，听见公子说：“到了。”孔生睁眼一看，果然看到了家乡。这才知道公子并非凡人。孔生高兴地敲开家门，孔母喜出望外，又看到了漂亮的媳妇，正在大家欢欣宽慰的时候，回头一看，公子已经不见了。松娘侍奉婆婆十分孝顺，她美丽和贤惠的名声，在远近乡邻中间都传开了。

　　后来，孔生考中了进士，被任命为延安府的司理官，他带着全家去上任。只有母亲因为路太远没有前往。松娘生下了一个男孩，名叫小宦。不久，孔生因为冒犯了直指使被革去官职，滞留在当地无法返回家乡。有一天，他偶然在郊外打猎，忽然遇见一个美貌少年，骑着一匹小黑马，不住地注视他。仔细一看，原来那人竟是皇甫公子。于是两人拉住缰绳，停下马，聚到了一块儿，都感到悲喜交集。公子邀请孔生到他们那里去，到了一个村落，只见树木茂密繁盛，浓浓的树荫遮天蔽日。来到公子家中，只见大门上镶着包金大圆钉头，像是世族豪门人家似的。孔生问起娇娜，说已经出嫁了；又知道岳母已经去世。深觉悲哀，感触万分。住了一个晚上，孔生离去，随后把妻儿都带了过来。娇娜也来了，双手把孔生的孩子搂在怀里，举起又放下，逗弄着说：“姐姐乱了我们的种啦！”孔生再次拜谢娇娜先前的治病之恩。娇娜笑着说：“姐夫富贵了。疮疤好了，还没有忘记痛吗？”娇娜的丈夫吴郎，也前来拜见。孔生一家住了两个晚上才离开。

　　一天，公子满脸忧愁地对孔生说：“上天要降下大祸了，你能救救我们吗？”孔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，但一口答应下来。公子迅速出去，把全家人都叫了进来，在堂上一齐向孔生拜谢。孔生大吃一惊，急忙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儿。公子这才说：“我不是人类，是狐狸。现在遭遇到了雷霆劈击的劫难。你要是肯挺身抗难相救，我家一门老小还有指望存活下来；不然的话，就请你抱着孩子赶快离开吧，不要受了连累。”孔生发誓愿与大家同生共死。于是，公子便请他手执宝剑站在大门前，嘱咐他说：“即使遭到雷霆轰击，你也不要动！”孔生按着公子所说的准备好。果然看到天上阴云密布，大白天顿时变成黑夜，天空黑沉沉地像是压迫的黑石头。他再回头看原先的住处，再也看不见有什么高宅深院，只有一座大坟墓岿然而立，下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。正当他惊愕不已的时候，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霹雳，震得地动山摇，接着又是狂风暴雨，把老树都连根拔了起来。孔生虽然觉得已是眼花耳聋，还是在那里屹立着不动。忽然在滚滚的黑烟之中，出现了一个恶鬼，尖嘴长爪，从洞里抓出一个人，顺着黑烟一直升了上去。孔生一眼看去，觉得那人的衣着鞋袜像是娇娜。便急忙一跃而起，用剑向空中的恶鬼奋力一击，被抓的人随之从空中坠落下来。忽地又是一阵山崩地裂似的炸雷，孔生倒地而亡。

　　不一会儿，云开日出，娇娜自己苏醒过来。看见孔生死在旁边，放声大哭道：“孔郎是为救我而死的，我还活着干什么呀！”这时候，松娘也出来了，一起抬着孔生返回家。娇娜让松娘捧着孔生的头，又让公子用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，自己用手指撮弄着孔生的面颊，用舌头把红丸吐到他的口中，又嘴对嘴地向孔生吹气。红丸随着气进入了孔生的喉咙，“格格”地响了一阵儿。又过了一会儿，孔生竟然睁开眼睛，苏醒了过来。他看见亲人围聚在身边，觉得仿佛是大梦初醒一样，于是阖家团圆，化惊为喜。孔生认为地下的坟墓不宜久住，就与大家商议着一起回他的家乡去。全家人听了都一致称好，只有娇娜一人闷闷不乐。孔生又请她与吴郎一起前往，她却又顾虑公婆舍不得小儿子。于是整天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。就在这时，忽然有一个吴家的小仆人汗流满面、气喘吁吁地跑来。大家吃惊地盘问他，原来吴家也在同一天遭到了劫难，全家老小都死去了。娇娜一听，悲痛得捶胸顿足，泪如雨下。大家一齐劝慰多时。于是一同回孔生家乡的计议也就决定了下来。

　　孔生进城办理了几天事情后，全家就连夜收拾行装出发了。回到家乡以后，孔生将公子一家安置在了一处空闲的院落，花园门总是反锁着；只有孔生、松娘夫妇来时，才打开锁。孔生与公子兄妹两人，经常在一起下棋、饮酒、闲谈、宴会，像一家人一样。小宦长大以后，面容秀美，有着狐狸的机灵性情。他到街市上去游玩，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所生的孩子。

　　异史氏说：对于孔生，我不羡慕他得到一个娇艳的妻子，而是羡慕他拥有一位亲密的女友。看到她的容貌，可以忘记饥渴；听到她的声音，能够令人欢笑。得到这样的好朋友，时时在一起饮酒闲谈，这种“色授魂与”的精神上的交流享受，更胜过“颠倒衣裳”的男女性爱啊！

　　孔生雪笠，圣裔也。为人蕴藉，工诗。有执友令天台，寄函招之。生往，令适卒，落拓不得归，寓菩陀寺，佣为寺僧抄录。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，先生故公子，以大讼萧条，眷口寡，移而乡居，宅遂旷焉。

　　一日大雪崩腾，寂无行旅。偶过其门，一少年出，丰采甚都。见生，趋与为礼，略致慰问，即屈降临。生爱悦之，慨然从入。屋宇都不甚广，处处悉悬锦幕，壁上多古人书画。案头书一册，签曰《琅嬛琐记》。翻阅一过，皆目所未睹。生以居单第，以为第主，即亦不审官阀。少年细诘行踪，意怜之，劝设帐授徒。生叹曰：“羁旅之人，谁作曹丘者？”少年曰：“倘不以驽骀见斥，愿拜门墙。”生喜，不敢当师，请为友。便问：“宅何久锢？”答曰：“此为单府，曩以公子乡居，是以久旷。仆，皇甫氏，祖居陕。以家宅焚于野火，暂借安顿。”生始知非单。当晚谈笑甚欢，即留共榻。

　　昧爽，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。少年先起入内，生尚拥被坐。僮入白：“太翁来。”生惊起。一叟入，鬓发皤然，向生殷谢曰：“先生不弃顽儿，遂肯赐教。小子初学涂鸦，勿以友故，行辈视之也。”已，乃进锦衣一袭，貂帽、袜、履各一事。视生盥栉已，乃呼酒荐馔。几、榻、裙、衣，不知何名，光彩射目。酒数行，叟兴辞曳杖而去。餐讫，公子呈课业，类皆古文词，并无时艺。问之，笑云：“仆不求进取也。”抵暮，更酌曰：“今夕尽欢，明日便不许矣。”呼僮曰：“视太公寝未？已寝，可暗唤香奴来。”僮去，先以绣囊将琵琶至。少顷一婢入，红妆艳艳。公子命弹湘妃，婢以牙拨勾动，激扬哀烈，节拍不类夙闻。又命以巨觞行酒，三更始罢。次日早起共读。公子最慧，过目成咏，二三月后，命笔警绝。相约五日一饮，每饮必招香奴。一夕酒酣气热，目注之。公子已会其意，曰：“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。兄旷邈无家，我夙夜代筹久矣，行当为君谋一佳耦。”生曰：“如果惠好，必如香奴者。”公子笑曰：“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。以此为佳，君愿亦易足也。”居半载，生欲翱翔郊郭，至门，则双扉外扃，问之，公子曰：“家君恐交游纷意念，故谢客耳。”生亦安之。

　　时盛暑溽热，移斋园亭。生胸间肿起如桃，一夜如碗，痛楚呻吟。公子朝夕省视，眠食俱废。又数日创剧，益绝食饮。太翁亦至，相对太息。公子曰：“儿前夜思先生清恙，娇娜妹子能疗之，遣人于外祖母处呼令归。何久不至？”俄僮入白：“娜姑至，姨与松姑同来。”父子即趋入内。少间，引妹来视生。年约十三四，娇波流慧，细柳生姿。生望见艳色，嚬呻顿忘，精神为之一爽。公子便言：“此兄良友，不啻同胞也，妹子好医之。”女乃敛羞容，揄长袖，就榻诊视。把握之间，觉芳气胜兰。女笑曰：“宜有是疾，心脉动矣。然症虽危，可治；但肤块已凝，非伐皮削肉不可。”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，徐徐按下之。创突起寸许，高出钏外，而根际余肿，尽束在内，不似前如碗阔矣。乃一手启罗衿，解佩刀，刃薄于纸，把钏握刃，轻轻附根而割，紫血流溢，沾染床席。生贪近娇姿，不惟不觉其苦，且恐速竣割事，偎傍不久。未几割断腐肉，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。又呼水来，为洗割处。口吐红丸如弹大，着肉上按令旋转。才一周，觉热火蒸腾；再一周，习习作痒；三周已，遍体清凉，沁入骨髓。女收丸入咽，曰：“愈矣！”趋步出。

　　生跃起走谢，沉痼若失。而悬想容辉，苦不自已。自是废卷痴坐，无复聊赖。公子已窥之，曰：“弟为兄物色得一佳耦。”问：“何人？”曰：“亦弟眷属。”生凝思良久，但云：“勿须也！”面壁吟曰：“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”公子会其旨，曰：“家君仰慕鸿才，常欲附为婚姻。但止一少妹，齿太稚。有姨女阿松，年十八矣，颇不粗陋。如不见信，松姊日涉园亭，伺前厢可望见之。”生如其教，果见娇娜偕丽人来，画黛弯蛾，莲钩蹴凤，与娇娜相伯仲也。生大悦，求公子作伐。公子异日自内出，贺曰：“谐矣。”乃除别院，为生成礼。是夕鼓吹阗咽，尘落漫飞，以望中仙人，忽同衾幄，遂疑广寒宫殿，未必在云霄矣。合卺之后，甚惬心怀。

　　一夕公子谓生曰：“切磋之惠，无日可以忘之。近单公子解讼归，索宅甚急，意将弃此而西。势难复聚，因而离绪萦怀。”生愿从之而去。公子劝还乡闾，生难之。公子曰：“勿虑，可即送君行。”无何，太翁引松娘至，以黄金百两赠生。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，嘱闭目勿视。飘然履空，但觉耳际风鸣，久之，曰：“至矣。”启目果见故里。始知公子非人。喜叩家门，母出非望，又睹美妇，方共忻慰，及回顾，则公子逝矣。松娘事姑孝，艳色贤名，声闻遐迩。

　　后生举进士，授延安司李，携家之任。母以道远不行。松娘生一男名小宦。生以忤直指罢官，挂碍不得归。偶猎郊野，逢一美少年跨骊驹，频频瞻视。细看则皇甫公子也。揽辔停骖，悲喜交至。邀生去至一村，树木浓昏，荫翳天日。入其家，则金沤浮钉，宛然世家。问妹子，已嫁；岳母，已亡。深相感悼。经宿别去，偕妻同返。娇娜亦至，抱生子掇提而弄曰：“姊姊乱吾种矣。”生拜谢曩德。笑曰：“姊夫贵矣。创口已合，未忘痛耶？”妹夫吴郎亦来谒拜。信宿乃去。

　　一日公子有忧色，谓生曰：“天降凶殃，能相救否？”生不知何事，但锐自任。公子趋出，招一家俱入，罗拜堂上。生大骇，亟问。公子曰：“余非人类，狐也。今有雷霆之劫。君肯以身赴难，一门可望生全；不然，请抱子而行，无相累。”生矢共生死。乃使仗剑于门，嘱曰：“雷霆轰击，勿动也！”生如所教。果见阴云昼暝，昏黑如磐。回视旧居，无复闬闳，惟见高冢岿然，巨穴无底。方错愕间，霹雳一声，摆簸山岳，急雨狂风，老树为拔。生目眩耳聋，屹不少动。忽于繁烟黑絮之中，见一鬼物，利喙长爪，自穴攫一人出，随烟直上。瞥睹衣履，念似娇娜。乃急跃离地，以剑击之，随手堕落。忽而崩雷暴裂，生仆遂毙。

　　少间晴霁，娇娜已能自苏。见生死于旁，大哭曰：“孔郎为我而死，我何生矣！”松娘亦出，共舁生归。娇娜使松娘捧其首，先以金簪拨其齿，自乃撮其颐，以舌度红丸入，又接吻而呵之。红丸随气入喉，格格作响，移时豁然而苏。见眷口，恍如梦悟。于是一门团圆，惊定而喜。生以幽旷不可久居，议同旋里。满堂交赞，惟娇娜不乐。生请与吴郎俱，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。终日议不果。忽吴家一小奴，汗流气促而至。惊致研诘，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，一门俱没。娇娜顿足悲伤，涕不可止。共慰劝之。而同归之计遂决。

　　生入城，勾当数日，遂连夜趣装。既归以闲园寓公子，恒返关之；生及松娘至，始发扃。生与公子兄妹，棋酒谈宴若一家然。小宦长成，貌韶秀，有狐意。出游都市，共知为狐儿也。

　　异史氏曰：“余于孔生，不羡其得艳妻，而羡其得腻友也。观其容，可以疗饥；听其声，可以解颐。得此良友，时一谈宴，则‘色授魂与’，尤胜于‘颠倒衣裳’矣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