译文 字数：2946

　　马骥字龙媒，贾人子，美丰姿，少倜傥，喜歌舞。辄从梨园子弟，以锦帕缠头，美如好女，因复有“俊人”之号。十四岁入郡庠，即知名。父衰老罢贾而归，谓生曰：“数卷书，饥不可煮，寒不可衣，吾儿可仍继父贾。”马由是稍稍权子母。

　　从人浮海，为飓风引去，数昼夜至一都会。其人皆奇丑，见马至，以为妖，群哗而走。马初见其状，大惧，迨知国中之骇己也，遂反以此欺国人。遇饮食者则奔而往，人惊遁，则啜其余。久之入山村，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，然褴褛如丐。马息树下，村人不敢前，但遥望之。久之觉马非噬人者，始稍稍近就之。马笑与语，其言虽异，亦半可解。马遂自陈所自，村人喜，遍告邻里，客非能搏噬者。然奇丑者望望即去，终不敢前；其来者，口鼻位置，尚皆与中国同，共罗浆酒奉马。马问其相骇之故，答曰：“尝闻祖父言：西去二万六千里，有中国，其人民形象率诡异。但耳食之，今始信。”问其何贫，曰：“我国所重，不在文章，而在形貌。其美之极者，为上卿；次任民社；下焉者，亦邀贵人宠，故得鼎烹以养妻子。若我辈初生时，父母皆以为不祥，往往置弃之；其不忍遽弃者，皆为宗嗣耳。”问：“此名何国？”曰：“大罗刹国。都城在北去三十里。”马请导往一观。于是鸡鸣而兴，引与俱去。

　　天明，始达都。都以黑石为墙，色如墨，楼阁近百尺。然少瓦，覆以红石，拾其残块磨甲上，无异丹砂。时值朝退，朝中有冠盖出，村人指曰：“此相国也。”视之，双耳皆背生，鼻三孔，睫毛覆目如帘。又数骑出，曰：“此大夫也。”以次各指其官职，率狰狞怪异。然位渐卑，丑亦渐杀。无何，马归，街衢人望见之，噪奔跌蹶，如逢怪物。村人百口解说，市人始敢遥立。既归，国中咸知有异人，于是搢绅大夫，争欲一广见闻，遂令村人要马。每至一家，阍人辄阖户，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，终一日，无敢延见者。村人曰：“此间一执戟郎，曾为先王出使异国，所阅人多，或不以子为惧。”造郎门。郎果喜，揖为上客。视其貌，如八九十岁人。目睛突出，须卷如猬。曰：“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，独未至中华。今一百二十余岁，又得见上国人物，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。然臣卧林下，十余年不践朝阶，早旦为君一行。”乃具饮馔，修主客礼。酒数行，出女乐十余人，更番歌舞。貌类夜叉，皆以白锦缠头，拖朱衣及地。扮唱不知何词，腔拍恢诡。主人顾而乐之。问：“中国亦有此乐乎？”曰：“有”。主人请拟其声，遂击桌为度一曲。主人喜曰：“异哉！声如凤鸣龙啸，从未曾闻。”

　　翼日趋朝，荐诸国王。王忻然下诏，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，恐惊圣体，王乃止。郎出告马，深为扼腕。居久之，与主人饮而醉，把剑起舞，以煤涂面作张飞。主人以为美，曰：“请君以张飞见宰相，厚禄不难致。”马曰：“游戏犹可，何能易面目图荣显？”主人强之，马乃诺。主人设筵，邀当路者，令马绘面以待。客至，呼马出见客。客讶曰：“异哉！何前媸而今妍也！”遂与共饮，甚欢。马婆娑歌“弋阳曲”，一座无不倾倒。

　　明日交章荐马，王喜，召以旌节。既见，问中国治安之道，马委曲上陈，大蒙嘉叹，赐宴离宫。酒酣，王曰：“闻卿善雅乐，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？”马即起舞，亦效白锦缠头，作靡靡之音。王大悦，即日拜下大夫。时与私宴，恩宠殊异。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，所至，辄见人耳语，不甚与款洽。马至是孤立，怡然不自安。遂上疏乞休致，不许；又告休沐，乃给三月假。

　　于是乘传载金宝，复归村。村人膝行以迎。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，欢声雷动。村人曰：“吾侪小人受大夫赐，明日赴海市，当求珍玩以报。”问：“海市何地？”曰：“海中市，四海鲛人，集货珠宝。四方十二国，均来贸易。中多神人游戏。云霞障天，波涛间作。贵人自重，不敢犯险阻，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。今其期不远矣。”问所自知，曰：“每见海上朱鸟往来，七日即市。”马问行期，欲同游瞩，村人劝使自贵。马曰：“我顾沧海客，何畏风涛？”未几，果有踵门寄资者，遂与装资入船。船容数十人，平底高栏。十人摇橹，激水如箭。凡三日，遥见水云幌漾之中，楼阁层叠，贸迁之舟，纷集如蚁。少时抵城下，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，敌楼高接云汉。维舟而入，见市上所陈，奇珍异宝，光明射目，多人世所无。

　　一少年乘骏马来，市人尽奔避，云是“东洋三世子。”世子过，目生曰：“此非异域人。”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。生揖道左，具展邦族。世子喜曰：“既蒙辱临，缘分不浅！”于是授生骑，请与连辔。乃出西城，方至岛岸，所骑嘶跃入水。生大骇失声。则见海水中分，屹如壁立。俄睹宫殿，玳瑁为梁，鲂鳞作瓦，四壁晶明，鉴影炫目。下马揖入。仰视龙君在上，世子启奏：“臣游市廛，得中华贤士，引见大王。”生前拜舞。龙君乃言：“先生文学士，必能衙官屈、宋。欲烦椽笔赋‘海市’，幸无吝珠玉。”生稽首受命。授以水晶之砚，龙鬣之毫，纸光似雪，墨气如兰。生立成千余言，献殿上。龙君击节曰：“先生雄才，有光水国矣！”遂集诸龙族，宴集采霞宫。酒炙数行，龙君执爵向客曰：“寡人所怜女，未有良匹，愿累先生。先生倘有意乎？”生离席愧荷，唯唯而已。龙君顾左右语。无何，宫女数人扶女郎出，佩环声动，鼓吹暴作，拜竟睨之，实仙人也。女拜已而去。少时酒罢，双鬟挑画灯，导生入副宫，女浓妆坐伺。珊瑚之床饰以八宝，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，衾褥皆香软。天方曙，雏女妖鬟，奔入满侧。生起，趋出朝谢。拜为驸马都尉，以其赋驰传诸海。诸海龙君，皆专员来贺，争折简招驸马饮。生衣绣裳，坐青虬，呵殿而出。武士数十骑，背雕弧，荷白棓，晃耀填拥。马上弹筝，车中奏玉。三日间，遍历诸海。由是“龙媒”之名，噪于四海。宫中有玉树一株，围可合抱，本莹澈如白琉璃，中有心淡黄色，稍细于臂，叶类碧玉，厚一钱许，细碎有浓阴。常与女啸咏其下。花开满树，状类薝葡。每一瓣落，锵然作响。拾视之，如赤瑙雕镂，光明可爱。时有异鸟来鸣，毛金碧色，尾长于身，声等哀玉，恻人肺腑。生闻之，辄念故土。因谓女曰：“亡出三年，恩慈间阻，每一念及，涕膺汗背。卿能从我归乎？”女曰：“仙尘路隔，不能相依。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，夺膝下之欢。容徐谋之。”生闻之，涕不自禁。女亦叹曰：“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！”明日，生自外归，龙王曰：“闻都尉有故土之思，诘旦趣装，可乎？”生谢曰：“逆旅孤臣，过蒙优宠，衔报之思，结于肺腑。容暂归省，当图复聚耳。”入暮，女置酒话别。生订后会，女曰：“情缘尽矣。”生大悲，女曰：“归养双亲，见君之孝，人生聚散，百年犹旦暮耳，何用作儿女哀泣？此后妾为君贞，君为妾义，两地同心，即伉俪也，何必旦夕相守，乃谓之偕老乎？若渝此盟，婚姻不吉。倘虑中馈乏人，纳婢可耳。更有一事相嘱：自奉衣裳，似有佳朕，烦君命名。”生曰：“其女耶可名龙宫，男耶可名福海。”女乞一物为信，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，出以授女。女曰：“三年后四月八日，君当泛舟南岛，还君体胤。”女以鱼革为囊，实以珠宝，授生曰：“珍藏之，数世吃着不尽也。”天微明，王设祖帐，馈遗甚丰。生拜别出宫，女乘白羊车，送诸海涘。生上岸下马，女致声珍重，回车便去，少顷便远，海水复合。不可复见，生乃归。

　　自浮海去，家人无不谓其已死。及至家人皆诧异。幸翁媪无恙，独妻已去帷。乃悟龙女“守义”之言，盖已先知也。父欲为生再婚，生不可，纳婢焉。谨志三年之期，泛舟岛中。见两儿坐在水面，拍流嬉笑，不动亦不沉。近引之，儿哑然捉生臂，跃入怀中。其一大啼，似嗔生之不援己者。亦引上之。细审之，一男一女，貌皆俊秀。额上花冠缀玉，则赤莲在焉。背有锦囊，拆视，得书云：“翁姑俱无恙。忽忽三年，红尘永隔；盈盈一水，青鸟难通，结想为梦，引领成劳。茫茫蓝蔚，有恨如何也！顾念奔月姮娥，且虚桂府；投梭织女，犹怅银河。我何人斯，而能永好？兴思及此，辄复破涕为笑。别后两月，竟得孪生。今已啁啾怀抱，颇解言笑；觅枣抓梨，不母可活。敬以还君。所贻赤玉莲花，饰冠作信。膝头抱儿时，犹妾在左右也。闻君克践旧盟，意愿斯慰。妾此生不二，之死靡他。奁中珍物，不蓄兰膏；镜里新妆，久辞粉黛。君似征人，妾作荡妇，即置而不御，亦何得谓非琴瑟哉？独计翁姑已得抱孙，曾未一觌新妇，揆之情理，亦属缺然。岁后阿姑窀穸，当往临穴，一尽妇职。过此以往，则‘龙宫’无恙，不少把握之期；‘福海’长生，或有往还之路。伏惟珍重，不尽欲言。”生反覆省书揽涕。两儿抱颈曰：“归休乎！”生益恸抚之，曰：“儿知家在何许？”儿啼，呕哑言归。生视海水茫茫，极天无际，雾鬟人渺，烟波路穷。抱儿返棹，怅然遂归。

　　生知母寿不永，周身物悉为预具，墓中植松槚百余。逾岁，媪果亡。灵舆至殡宫，有女子缞绖临穴。众惊顾，忽而风激雷轰，继以急雨，转瞬已失所在。松柏新植多枯，至是皆活。福海稍长，辄思其母，忽自投入海，数日始还。龙宫以女子不得往，时掩户泣。一日昼暝，龙女急入，止之曰：“儿自成家，哭泣何为？”乃赐八尺珊瑚一株，龙脑香一帖，明珠百粒，八宝嵌金合一双，为嫁资。生闻之突入，执手啜泣。俄顷，迅雷破屋，女已无矣。

　　异史氏曰：“花面逢迎，世情如鬼。嗜痂之癖，举世一辙。‘小惭小好，大惭大好’。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，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！彼陵阳痴子，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？呜呼！显荣富贵，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！”

 

蒲松龄《聊斋志异·罗刹海市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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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00:00:00,000 --> 00:00:07,266 聊斋志异·罗刹海市，蒲松龄，清代 2 00:00:07,266 --> 00:00:16,966 马骥字龙媒，贾人子，美丰姿，少倜傥，喜歌舞。 3 00:00:16,966 --> 00:00:27,166 辄从梨园子弟，以锦帕缠头，美如好女，因复有“俊人”之号。 4 00:00:27,166 --> 00:00:33,266 十四岁入郡庠，即知名。 5 00:00:33,266 --> 00:00:47,866 父衰老罢贾而归，谓生曰：“数卷书，饥不可煮，寒不可衣，吾儿可仍继父贾。” 6 00:00:47,866 --> 00:00:53,133 马由是稍稍权子母。 7 00:00:53,133 --> 00:01:01,100 从人浮海，为飓风引去，数昼夜至一都会。 8 00:01:01,100 --> 00:01:09,566 其人皆奇丑，见马至，以为妖，群哗而走。 9 00:01:09,566 --> 00:01:18,966 马初见其状，大惧，迨知国中之骇己也，遂反以此欺国人。 10 00:01:18,966 --> 00:01:26,066 遇饮食者则奔而往，人惊遁，则啜其余。 11 00:01:26,066 --> 00:01:35,366 久之入山村，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，然褴褛如丐。 12 00:01:35,366 --> 00:01:42,100 马息树下，村人不敢前，但遥望之。 13 00:01:42,100 --> 00:01:48,533 久之觉马非噬人者，始稍稍近就之。 14 00:01:48,533 --> 00:01:54,933 马笑与语，其言虽异，亦半可解。 15 00:01:54,933 --> 00:02:04,500 马遂自陈所自，村人喜，遍告邻里，客非能搏噬者。 16 00:02:04,500 --> 00:02:09,333 然奇丑者望望即去，终不敢前； 17 00:02:09,333 --> 00:02:18,333 其来者，口鼻位置，尚皆与中国同，共罗浆酒奉马。 18 00:02:18,333 --> 00:02:31,333 马问其相骇之故，答曰：“尝闻祖父言：西去二万六千里，有中国，其人民形象率诡异。 19 00:02:31,333 --> 00:02:35,500 但耳食之，今始信。” 20 00:02:35,500 --> 00:02:43,133 问其何贫，曰：“我国所重，不在文章，而在形貌。 21 00:02:43,133 --> 00:02:46,433 其美之极者，为上卿； 22 00:02:46,433 --> 00:02:48,900 次任民社； 23 00:02:48,900 --> 00:02:55,933 下焉者，亦邀贵人宠，故得鼎烹以养妻子。 24 00:02:55,933 --> 00:03:03,333 若我辈初生时，父母皆以为不祥，往往置弃之； 25 00:03:03,333 --> 00:03:07,633 其不忍遽弃者，皆为宗嗣耳。” 26 00:03:07,633 --> 00:03:13,166 问：“此名何国？”曰：“大罗刹国。 27 00:03:13,166 --> 00:03:16,633 都城在北去三十里。” 28 00:03:16,633 --> 00:03:19,133 马请导往一观。 29 00:03:19,133 --> 00:03:23,300 于是鸡鸣而兴，引与俱去。 30 00:03:23,300 --> 00:03:25,966 天明，始达都。 31 00:03:25,966 --> 00:03:31,966 都以黑石为墙，色如墨，楼阁近百尺。 32 00:03:31,966 --> 00:03:40,266 然少瓦，覆以红石，拾其残块磨甲上，无异丹砂。 33 00:03:40,266 --> 00:03:49,333 时值朝退，朝中有冠盖出，村人指曰：“此相国也。” 34 00:03:49,333 --> 00:03:57,333 视之，双耳皆背生，鼻三孔，睫毛覆目如帘。 35 00:03:57,333 --> 00:04:02,966 又数骑出，曰：“此大夫也。” 36 00:04:02,966 --> 00:04:08,766 以次各指其官职，率狰狞怪异。 37 00:04:08,766 --> 00:04:13,333 然位渐卑，丑亦渐杀。 38 00:04:13,333 --> 00:04:22,466 无何，马归，街衢人望见之，噪奔跌蹶，如逢怪物。 39 00:04:22,466 --> 00:04:28,300 村人百口解说，市人始敢遥立。 40 00:04:28,300 --> 00:04:39,633 既归，国中咸知有异人，于是搢绅大夫，争欲一广见闻，遂令村人要马。 41 00:04:39,633 --> 00:04:52,166 每至一家，阍人辄阖户，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，终一日，无敢延见者。 42 00:04:52,166 --> 00:05:03,900 村人曰：“此间一执戟郎，曾为先王出使异国，所阅人多，或不以子为惧。” 43 00:05:03,900 --> 00:05:05,266 造郎门。 44 00:05:05,266 --> 00:05:09,133 郎果喜，揖为上客。 45 00:05:09,133 --> 00:05:12,733 视其貌，如八九十岁人。 46 00:05:12,733 --> 00:05:16,366 目睛突出，须卷如猬。 47 00:05:16,366 --> 00:05:25,833 曰：“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，独未至中华。 48 00:05:25,833 --> 00:05:36,333 今一百二十余岁，又得见上国人物，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。 49 00:05:36,333 --> 00:05:46,300 然臣卧林下，十余年不践朝阶，早旦为君一行。” 50 00:05:46,300 --> 00:05:50,500 乃具饮馔，修主客礼。 51 00:05:50,500 --> 00:05:56,500 酒数行，出女乐十余人，更番歌舞。 52 00:05:56,500 --> 00:06:03,166 貌类夜叉，皆以白锦缠头，拖朱衣及地。 53 00:06:03,166 --> 00:06:09,100 扮唱不知何词，腔拍恢诡。 54 00:06:09,100 --> 00:06:11,933 主人顾而乐之。 55 00:06:11,933 --> 00:06:16,833 问：“中国亦有此乐乎？” 56 00:06:16,833 --> 00:06:19,233 曰：“有”。 57 00:06:19,233 --> 00:06:25,566 主人请拟其声，遂击桌为度一曲。 58 00:06:25,566 --> 00:06:30,166 主人喜曰：“异哉！ 59 00:06:30,166 --> 00:06:35,833 声如凤鸣龙啸，从未曾闻。” 60 00:06:35,833 --> 00:06:40,366 翼日趋朝，荐诸国王。 61 00:06:40,366 --> 00:06:51,866 王忻然下诏，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，恐惊圣体，王乃止。 62 00:06:51,866 --> 00:06:56,666 郎出告马，深为扼腕。 63 00:06:56,666 --> 00:07:05,533 居久之，与主人饮而醉，把剑起舞，以煤涂面作张飞。 64 00:07:05,533 --> 00:07:16,766 主人以为美，曰：“请君以张飞见宰相，厚禄不难致。” 65 00:07:16,766 --> 00:07:24,633 马曰：“游戏犹可，何能易面目图荣显？” 66 00:07:24,633 --> 00:07:30,966 主人强之，马乃诺。 67 00:07:30,966 --> 00:07:38,833 主人设筵，邀当路者，令马绘面以待。 68 00:07:38,833 --> 00:07:42,700 客至，呼马出见客。 69 00:07:42,700 --> 00:07:50,233 客讶曰：“异哉！何前媸而今妍也！” 70 00:07:50,233 --> 00:07:53,033 遂与共饮，甚欢。 71 00:07:53,033 --> 00:08:00,300 马婆娑歌“弋阳曲”，一座无不倾倒。 72 00:08:00,300 --> 00:08:07,033 明日交章荐马，王喜，召以旌节。 73 00:08:07,033 --> 00:08:17,900 既见，问中国治安之道，马委曲上陈，大蒙嘉叹，赐宴离宫。 74 00:08:17,900 --> 00:08:28,033 酒酣，王曰：“闻卿善雅乐，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？” 75 00:08:28,033 --> 00:08:34,833 马即起舞，亦效白锦缠头，作靡靡之音。 76 00:08:34,833 --> 00:08:40,300 王大悦，即日拜下大夫。 77 00:08:40,300 --> 00:08:44,500 时与私宴，恩宠殊异。 78 00:08:44,500 --> 00:08:55,866 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，所至，辄见人耳语，不甚与款洽。 79 00:08:55,866 --> 00:09:00,500 马至是孤立，怡然不自安。 80 00:09:00,500 --> 00:09:03,933 遂上疏乞休致，不许； 81 00:09:03,933 --> 00:09:08,366 又告休沐，乃给三月假。 82 00:09:08,366 --> 00:09:13,266 于是乘传载金宝，复归村。 83 00:09:13,266 --> 00:09:16,633 村人膝行以迎。 84 00:09:16,633 --> 00:09:23,266 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，欢声雷动。 85 00:09:23,266 --> 00:09:33,166 村人曰：“吾侪小人受大夫赐，明日赴海市，当求珍玩以报。” 86 00:09:33,166 --> 00:09:36,566 问：“海市何地？” 87 00:09:36,566 --> 00:09:42,066 曰：“海中市，四海鲛人，集货珠宝。 88 00:09:42,066 --> 00:09:45,166 四方十二国，均来贸易。 89 00:09:45,166 --> 00:09:47,333 中多神人游戏。 90 00:09:47,333 --> 00:09:50,700 云霞障天，波涛间作。 91 00:09:50,700 --> 00:09:57,266 贵人自重，不敢犯险阻，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。 92 00:09:57,266 --> 00:10:00,566 今其期不远矣。” 93 00:10:00,566 --> 00:10:08,900 问所自知，曰：“每见海上朱鸟往来，七日即市。” 94 00:10:08,900 --> 00:10:15,666 马问行期，欲同游瞩，村人劝使自贵。 95 00:10:15,666 --> 00:10:21,166 马曰：“我顾沧海客，何畏风涛？” 96 00:10:21,166 --> 00:10:27,866 未几，果有踵门寄资者，遂与装资入船。 97 00:10:27,866 --> 00:10:32,166 船容数十人，平底高栏。 98 00:10:32,166 --> 00:10:35,833 十人摇橹，激水如箭。 99 00:10:35,833 --> 00:10:45,700 凡三日，遥见水云幌漾之中，楼阁层叠，贸迁之舟，纷集如蚁。 100 00:10:45,700 --> 00:10:56,266 少时抵城下，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，敌楼高接云汉。 101 00:10:56,266 --> 00:11:06,133 维舟而入，见市上所陈，奇珍异宝，光明射目，多人世所无。 102 00:11:06,133 --> 00:11:14,766 一少年乘骏马来，市人尽奔避，云是“东洋三世子。” 103 00:11:14,766 --> 00:11:20,500 世子过，目生曰：“此非异域人。” 104 00:11:20,500 --> 00:11:24,633 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。 105 00:11:24,633 --> 00:11:28,700 生揖道左，具展邦族。 106 00:11:28,700 --> 00:11:33,866 世子喜曰：“既蒙辱临，缘分不浅！” 107 00:11:33,866 --> 00:11:37,533 于是授生骑，请与连辔。 108 00:11:37,533 --> 00:11:43,300 乃出西城，方至岛岸，所骑嘶跃入水。 109 00:11:43,300 --> 00:11:45,633 生大骇失声。 110 00:11:45,633 --> 00:11:49,866 则见海水中分，屹如壁立。 111 00:11:49,866 --> 00:11:59,366 俄睹宫殿，玳瑁为梁，鲂鳞作瓦，四壁晶明，鉴影炫目。 112 00:11:59,366 --> 00:12:01,100 下马揖入。 113 00:12:01,100 --> 00:12:10,766 仰视龙君在上，世子启奏：“臣游市廛，得中华贤士，引见大王。” 114 00:12:10,766 --> 00:12:12,766 生前拜舞。 115 00:12:12,766 --> 00:12:21,066 龙君乃言：“先生文学士，必能衙官屈、宋。 116 00:12:21,066 --> 00:12:27,333 欲烦椽笔赋‘海市’，幸无吝珠玉。” 117 00:12:27,333 --> 00:12:30,300 生稽首受命。 118 00:12:30,300 --> 00:12:38,266 授以水晶之砚，龙鬣之毫，纸光似雪，墨气如兰。 119 00:12:38,266 --> 00:12:42,900 生立成千余言，献殿上。 120 00:12:42,900 --> 00:12:52,233 龙君击节曰：“先生雄才，有光水国矣！” 121 00:12:52,233 --> 00:12:57,266 遂集诸龙族，宴集采霞宫。 122 00:12:57,266 --> 00:13:07,933 酒炙数行，龙君执爵向客曰：“寡人所怜女，未有良匹，愿累先生。 123 00:13:07,933 --> 00:13:11,666 先生倘有意乎？” 124 00:13:11,666 --> 00:13:16,533 生离席愧荷，唯唯而已。 125 00:13:16,533 --> 00:13:19,900 龙君顾左右语。 126 00:13:19,900 --> 00:13:33,433 无何，宫女数人扶女郎出，佩环声动，鼓吹暴作，拜竟睨之，实仙人也。 127 00:13:33,433 --> 00:13:36,233 女拜已而去。 128 00:13:36,233 --> 00:13:45,933 少时酒罢，双鬟挑画灯，导生入副宫，女浓妆坐伺。 129 00:13:45,933 --> 00:13:57,066 珊瑚之床饰以八宝，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，衾褥皆香软。 130 00:13:57,066 --> 00:14:02,500 天方曙，雏女妖鬟，奔入满侧。 131 00:14:02,500 --> 00:14:05,766 生起，趋出朝谢。 132 00:14:05,766 --> 00:14:12,166 拜为驸马都尉，以其赋驰传诸海。 133 00:14:12,166 --> 00:14:19,266 诸海龙君，皆专员来贺，争折简招驸马饮。 134 00:14:19,266 --> 00:14:24,433 生衣绣裳，坐青虬，呵殿而出。 135 00:14:24,433 --> 00:14:31,900 武士数十骑，背雕弧，荷白棓，晃耀填拥。 136 00:14:31,900 --> 00:14:34,966 马上弹筝，车中奏玉。 137 00:14:34,966 --> 00:14:38,333 三日间，遍历诸海。 138 00:14:38,333 --> 00:14:43,433 由是“龙媒”之名，噪于四海。 139 00:14:43,433 --> 00:15:02,833 宫中有玉树一株，围可合抱，本莹澈如白琉璃，中有心淡黄色，稍细于臂，叶类碧玉，厚一钱许，细碎有浓阴。 140 00:15:02,833 --> 00:15:06,300 常与女啸咏其下。 141 00:15:06,300 --> 00:15:10,066 花开满树，状类薝葡。 142 00:15:10,066 --> 00:15:14,433 每一瓣落，锵然作响。 143 00:15:14,433 --> 00:15:20,433 拾视之，如赤瑙雕镂，光明可爱。 144 00:15:20,433 --> 00:15:31,033 时有异鸟来鸣，毛金碧色，尾长于身，声等哀玉，恻人肺腑。 145 00:15:31,033 --> 00:15:35,833 生闻之，辄念故土。 146 00:15:35,833 --> 00:15:46,333 因谓女曰：“亡出三年，恩慈间阻，每一念及，涕膺汗背。 147 00:15:46,333 --> 00:15:50,933 卿能从我归乎？” 148 00:15:50,933 --> 00:15:55,900 女曰：“仙尘路隔，不能相依。 149 00:15:55,900 --> 00:16:00,466 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，夺膝下之欢。 150 00:16:00,466 --> 00:16:03,433 容徐谋之。” 151 00:16:03,433 --> 00:16:07,333 生闻之，涕不自禁。 152 00:16:07,333 --> 00:16:14,266 女亦叹曰：“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！” 153 00:16:14,266 --> 00:16:26,300 明日，生自外归，龙王曰：“闻都尉有故土之思，诘旦趣装，可乎？” 154 00:16:26,300 --> 00:16:34,233 生谢曰：“逆旅孤臣，过蒙优宠，衔报之思，结于肺腑。 155 00:16:34,233 --> 00:16:38,866 容暂归省，当图复聚耳。” 156 00:16:38,866 --> 00:16:42,733 入暮，女置酒话别。 157 00:16:42,733 --> 00:16:49,466 生订后会，女曰：“情缘尽矣。” 158 00:16:49,466 --> 00:17:05,133 生大悲，女曰：“归养双亲，见君之孝，人生聚散，百年犹旦暮耳，何用作儿女哀泣？ 159 00:17:05,133 --> 00:17:19,533 此后妾为君贞，君为妾义，两地同心，即伉俪也，何必旦夕相守，乃谓之偕老乎？ 160 00:17:19,533 --> 00:17:23,700 若渝此盟，婚姻不吉。 161 00:17:23,700 --> 00:17:28,466 倘虑中馈乏人，纳婢可耳。 162 00:17:28,466 --> 00:17:37,433 更有一事相嘱：自奉衣裳，似有佳朕，烦君命名。” 163 00:17:37,433 --> 00:17:47,266 生曰：“其女耶可名龙宫，男耶可名福海。” 164 00:17:47,266 --> 00:17:55,533 女乞一物为信，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，出以授女。 165 00:17:55,533 --> 00:18:05,533 女曰：“三年后四月八日，君当泛舟南岛，还君体胤。” 166 00:18:05,533 --> 00:18:16,033 女以鱼革为囊，实以珠宝，授生曰：“珍藏之，数世吃着不尽也。” 167 00:18:16,033 --> 00:18:21,466 天微明，王设祖帐，馈遗甚丰。 168 00:18:21,466 --> 00:18:28,366 生拜别出宫，女乘白羊车，送诸海涘。 169 00:18:28,366 --> 00:18:39,900 生上岸下马，女致声珍重，回车便去，少顷便远，海水复合。 170 00:18:39,900 --> 00:18:45,366 不可复见，生乃归。 171 00:18:45,366 --> 00:18:49,833 自浮海去，家人无不谓其已死。 172 00:18:49,833 --> 00:18:53,466 及至家人皆诧异。 173 00:18:53,466 --> 00:18:58,966 幸翁媪无恙，独妻已去帷。 174 00:18:58,966 --> 00:19:06,100 乃悟龙女“守义”之言，盖已先知也。 175 00:19:06,100 --> 00:19:12,166 父欲为生再婚，生不可，纳婢焉。 176 00:19:12,166 --> 00:19:17,133 谨志三年之期，泛舟岛中。 177 00:19:17,133 --> 00:19:24,066 见两儿坐在水面，拍流嬉笑，不动亦不沉。 178 00:19:24,066 --> 00:19:29,933 近引之，儿哑然捉生臂，跃入怀中。 179 00:19:29,933 --> 00:19:34,700 其一大啼，似嗔生之不援己者。 180 00:19:34,700 --> 00:19:37,266 亦引上之。 181 00:19:37,266 --> 00:19:42,100 细审之，一男一女，貌皆俊秀。 182 00:19:42,100 --> 00:19:46,966 额上花冠缀玉，则赤莲在焉。 183 00:19:46,966 --> 00:19:54,233 背有锦囊，拆视，得书云：“翁姑俱无恙。 184 00:19:54,233 --> 00:19:57,833 忽忽三年，红尘永隔； 185 00:19:57,833 --> 00:20:05,566 盈盈一水，青鸟难通，结想为梦，引领成劳。 186 00:20:05,566 --> 00:20:10,500 茫茫蓝蔚，有恨如何也！ 187 00:20:10,500 --> 00:20:15,166 顾念奔月姮娥，且虚桂府； 188 00:20:15,166 --> 00:20:19,333 投梭织女，犹怅银河。 189 00:20:19,333 --> 00:20:23,533 我何人斯，而能永好？ 190 00:20:23,533 --> 00:20:29,333 兴思及此，辄复破涕为笑。 191 00:20:29,333 --> 00:20:33,066 别后两月，竟得孪生。 192 00:20:33,066 --> 00:20:38,066 今已啁啾怀抱，颇解言笑； 193 00:20:38,066 --> 00:20:41,666 觅枣抓梨，不母可活。 194 00:20:41,666 --> 00:20:44,166 敬以还君。 195 00:20:44,166 --> 00:20:48,133 所贻赤玉莲花，饰冠作信。 196 00:20:48,133 --> 00:20:53,166 膝头抱儿时，犹妾在左右也。 197 00:20:53,166 --> 00:20:57,866 闻君克践旧盟，意愿斯慰。 198 00:20:57,866 --> 00:21:01,900 妾此生不二，之死靡他。 199 00:21:01,900 --> 00:21:05,366 奁中珍物，不蓄兰膏； 200 00:21:05,366 --> 00:21:09,333 镜里新妆，久辞粉黛。 201 00:21:09,333 --> 00:21:19,300 君似征人，妾作荡妇，即置而不御，亦何得谓非琴瑟哉？ 202 00:21:19,300 --> 00:21:30,033 独计翁姑已得抱孙，曾未一觌新妇，揆之情理，亦属缺然。 203 00:21:30,033 --> 00:21:36,166 岁后阿姑窀穸，当往临穴，一尽妇职。 204 00:21:36,166 --> 00:21:42,766 过此以往，则‘龙宫’无恙，不少把握之期； 205 00:21:42,766 --> 00:21:47,733 ‘福海’长生，或有往还之路。 206 00:21:47,733 --> 00:21:52,566 伏惟珍重，不尽欲言。” 207 00:21:52,566 --> 00:21:57,233 生反覆省书揽涕。 208 00:21:57,233 --> 00:22:02,333 两儿抱颈曰：“归休乎！” 209 00:22:02,333 --> 00:22:09,566 生益恸抚之，曰：“儿知家在何许？” 210 00:22:09,566 --> 00:22:13,733 儿啼，呕哑言归。 211 00:22:13,733 --> 00:22:23,266 生视海水茫茫，极天无际，雾鬟人渺，烟波路穷。 212 00:22:23,266 --> 00:22:27,700 抱儿返棹，怅然遂归。 213 00:22:27,700 --> 00:22:37,233 生知母寿不永，周身物悉为预具，墓中植松槚百余。 214 00:22:37,233 --> 00:22:40,633 逾岁，媪果亡。 215 00:22:40,633 --> 00:22:45,866 灵舆至殡宫，有女子缞绖临穴。 216 00:22:45,866 --> 00:22:55,833 众惊顾，忽而风激雷轰，继以急雨，转瞬已失所在。 217 00:22:55,833 --> 00:23:01,900 松柏新植多枯，至是皆活。 218 00:23:01,900 --> 00:23:09,900 福海稍长，辄思其母，忽自投入海，数日始还。 219 00:23:09,900 --> 00:23:15,266 龙宫以女子不得往，时掩户泣。 220 00:23:15,266 --> 00:23:25,966 一日昼暝，龙女急入，止之曰：“儿自成家，哭泣何为？” 221 00:23:25,966 --> 00:23:37,166 乃赐八尺珊瑚一株，龙脑香一帖，明珠百粒，八宝嵌金合一双，为嫁资。 222 00:23:37,166 --> 00:23:42,266 生闻之突入，执手啜泣。 223 00:23:42,266 --> 00:23:49,966 俄顷，迅雷破屋，女已无矣。 224 00:23:49,966 --> 00:23:56,633 异史氏曰：“花面逢迎，世情如鬼。 225 00:23:56,633 --> 00:24:01,066 嗜痂之癖，举世一辙。 226 00:24:01,066 --> 00:24:05,933 ‘小惭小好，大惭大好’。 227 00:24:05,933 --> 00:24:14,666 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，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！ 228 00:24:14,666 --> 00:24:26,133 彼陵阳痴子，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？ 229 00:24:26,133 --> 00:24:28,100 呜呼！ 230 00:24:28,100 --> 00:24:35,833 显荣富贵，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！”

　　马骥，字龙媒，是商人之子，他容貌出众，自幼便风度翩翩，喜欢唱歌跳舞。常随戏班子登台演出，头缠锦帕，宛如艳丽的少女，因此又有“俊人”的美称。他十四岁考中秀才，声名远扬。父亲年老体衰，放弃了经商，回家闲住，对马骥说：“几卷书，饥时难以烹调充饥，寒时难以为衣御寒，我儿应该继承父业去经商。”马骥逐渐开始从事买卖事业。

　　一次，马骥与他人一同前往海外经商，遭遇飓风的袭击，被卷走漂流了数日数夜，最终抵达一座陌生的都市。这里的人个个相貌丑陋，当他们看见马骥来，以为是妖怪，惊恐地发出尖叫声后四散逃离。马骥刚见到这情景时，还很惊恐不安；等知道那些人是惧怕自己时，就反而去欺负他们。遇到有人在吃饭，他就跑过去，人家吓跑了，他就把剩余的饭菜吃掉。这样过了很久，进入一个山村，山村中的人相貌也有像人的，但是都破衣烂衫，像讨饭的。马骥在树下休息，村里人都不敢过来，只是远远地看着他。时间长了，觉出马骥并不是吃人的妖怪，才开始慢慢接近他。马骥笑着同他们攀谈，他们的语言虽然不同，但大半能听懂。马骥就告诉他们自己的来历，村里人很高兴，遍告乡邻：来客不吃人。但是那些长得丑陋的，看看他就跑了，始终不敢到跟前来；那些来的人，五官的位置都与中国人大体相同，他们摆上酒菜共同招待马骥。马骥问他们怕他的原因，回答说：“曾经听祖父说：往西走二万六千里，有个中国，那里的人形象都很诡秘奇异。原来只是听说过，现在才相信了。”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穷，村人回答说：“我国所看重的不在学问才能，而在相貌。长得最美的做大官；稍差一点的做小官；再差一点的也能受到贵人的宠爱，得到赏赐的食物，养活妻儿。像我们这样的，刚出生时，父母就以为不吉利，常常都被抛弃了；父母不忍心丢弃的，也都是为了传宗接代罢了。”马骥问：“这叫什么国？”回答说：“叫大罗刹国。往北三十里是都城。”马骥请他们领着到都城看看。于是，第二天鸡一叫村人就起身，领马骥一块去了。

　　天亮后，才抵达都城。这座都城的城墙是用黑色石头砌筑的，颜色像墨一样黑，高耸的楼阁几乎达百尺之高。但很少使用瓦片，而是以红色石板作为屋顶覆盖，拾一块碎石在指甲上磨磨，和红色的朱砂没有两样。这时正好退朝，朝中有一顶大轿子出来，村人指着说：“这是宰相。”马骥一看，那人两只耳朵朝后长着，三个鼻孔，睫毛像帘子一样遮住了眼睛。又出来几个骑马的，村人说：“这是大夫。”挨着指出各人的官职，大都是相貌狰狞的丑八怪。随着官职逐渐降低，丑相也稍稍减弱。一会儿，马骥往回走，街市上的人看见他，吓得大声嚷叫着，跌跌撞撞地跑了，就像碰上了怪物。村人再三说明，街市上的人才敢远远地站着看。回去以后，罗刹国里老老小小都知道了山村有一个奇怪的人，于是大小官员都想见识见识，就叫村里的人邀请马骥过去。可是每到一家，看门人总是把门关死，男女老少偷偷地从门缝里往外瞅着议论着，整整一天，没有一个敢开门让马骥进去的。村人说：“这里有一个执戟郎，曾为先王出使外国，他见得多，可能不会害怕你。”领着马骥去登门拜访。那位执戟郎果然很高兴，把马骥奉为上宾。马骥看他的相貌，像有八九十岁。眼睛突出，胡须卷曲得像刺猬。执戟郎说：“我年轻时，曾奉国王的命令，出使过许多国家，唯独没有去过中国。如今我一百二十多岁了，能有幸看到上国的人物，这可要报告天子。但是我已经退职，十多年不去朝廷了，明天早上，就为你去一趟。”说完，备了酒菜，招待马骥。酒过数巡，出来十多名歌女，轮流歌舞。都长得像夜叉样，全用白锦缠着头，红色的衣服拖在地上。不知扮的什么角色，唱的什么歌词，腔调节奏都很特别。主人看着很满意。问：“中国也有这样好的歌舞吗？”马骥说：“有。”主人请马骥模仿几句，马骥就用手敲着桌子唱了一曲。主人高兴地说：“真妙啊！你的歌声就像凤鸣龙啸，我从没听到过。”

　　第二天，执戟郎上朝，把马骥推荐给国王。国王高兴地要下诏书召见，有两三个大夫说，马骥样子怪异，怕惊吓了皇上龙体，国王于是没有召见他。执戟郎出来告诉马骥，深表惋惜。马骥和他一同居住了好多天，同主人一同畅饮，喝醉了，拔剑起舞，用煤粉抹在脸上扮成张飞的模样。主人认为很美，说：“你的扮相真美，我建议你打扮成张飞去见宰相，宰相一定乐意用你，高官厚禄不难到手。”马骥说：“闹着玩玩还行，怎么能换个假脸去谋取荣华富贵呢？”主人再三强求，马骥才应了。主人马上备了酒筵，请那些大官们来喝酒，叫马骥画了脸等着。不久客人来了，主人喊马骥出来见客。客人惊讶地说：“奇怪！怎么前几天那样丑陋，今天又如此英俊了！”于是大家就同马骥一起喝酒，欢乐异常。马骥跳着舞，唱了一首《弋阳曲》，满座的客人无不倾倒。

　　第二天，大官们纷纷上奏国王，推荐马骥，国王高兴，派使者持旌节以礼召见他。见面后，国王问马骥中国治国安邦的办法，马骥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番，国王大加赞赏，在别宫赐宴款待。喝到畅快的时候，国王说：“听说你善唱优雅的乐曲，能不能叫寡人欣赏欣赏？”马骥便起身舞起来，也仿效罗刹舞女的样子用白锦缠头，唱些靡靡之音。国王高兴极了，当天就封他为下大夫。并经常请马骥参加家宴，对他格外宠爱。时间长了，那些官僚们都知道了马骥的面目是假的，他无论走到哪里，总是看见人们小声耳语，不愿意同他接近。马骥感到很孤立，心里很不安。就上书国王要求辞职，国王不准；他又要求休假，国王便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。

　　于是马骥坐官车载着金宝又回到了山村。村人跪在路上迎接他。马骥把金钱分给过去与他结交的那些朋友，村里欢声雷动。村人说：“我们这些小人受到大夫的恩赐，明天去海市，寻求些珍贵玩物，来报答大夫。”马骥问：“海市在什么地方？”村人说：“海市是四海蛟人聚集在那里卖珠宝的地方。到时四方十二国，都去做买卖。集市中还有许多神人来游玩。云霞遮天，波涛汹涌。那些贵人们都珍惜自己，不敢去冒险，只是把银钱交给我们，替他们买奇珍异宝。现在离海市的日子不远了。”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日期，村人说：“如果看见海上有红色的鸟飞来飞去，七天以后就是海市。”马骥问他们动身的日期，想一起去看看，村人劝他自己珍重。马骥说：“我本来就是海上客，还怕什么风涛浪涌。”没过几天，果然有人登门送钱托他们买东西，马骥就和村人把钱装上船，一起去了。船能容几十个人，船底是平的，栏杆高高的。有十个人摇橹，船像飞箭一样行进。走了三天，远远看见水云荡漾之中，楼阁层层叠叠，各处来做买卖的船，像蚂蚁一样纷纷聚集。不多会儿，来到城下，见墙上的砖，都和人一样长，城楼高得接天。他们系好船进城，见集市上摆放的货物，全是奇珍异宝，光彩夺目，都是人世间没有的。

　　有一位少年骑着骏马走过来，集市上的人都急忙躲开，说是“东洋三世子”来了。世子过来，看见马骥，说：“这不是偏远小国来的人。”接着就有个在马前开路的人问马骥乡籍是哪里。马骥站在路旁行了礼，详细讲了自己的籍贯和姓氏。世子高兴地说：“你既然能屈尊来到这里，说明我们的缘分不浅。”于是就给他一匹马，请他同行。二人出了西城，刚走到岸边，骑的马嘶叫着跃进水中。马骥吓得失声喊叫。却见海水从中间分开，两边的水像墙壁一样屹立着。一会儿，看见一座宫殿，玳瑁装饰的梁，鱼鳞片做的瓦，四壁亮如水晶，夺目耀眼，能照出人影。马骥下马，世子拱手将他请入。抬头看见龙王坐在殿上，世子启奏道：“臣游览海市，遇见这位中华贤士，领他来参见大王。”马骥上前跪拜行礼。龙王说：“先生既然是位有文才的学士，一定能够胜过屈原、宋玉。我想烦劳你的大手笔，写一篇描写海市的文章，希望你不要吝惜你的妙词。”马骥叩头答应了。龙王给他一方水晶砚台，一枝龙须笔，光滑如雪的纸张，香气如兰的墨。马骥立时写出了篇千余言的文章，呈献给龙王。龙王赞赏说：“先生真是高才，给水国添了光彩！”接着召集龙族，在采霞宫举行盛宴。酒过几巡，龙王举杯向马骥说：“寡人有个爱女，还没有许配人家，愿意把她许给先生。先生意思如何？”马骥忙离席站起，惭愧地表示感激，连连答应。龙王便对左右说了。不一会儿，有几个宫女扶着一个女郎出来，佩环声声，鼓乐齐奏，拜完天地，马骥偷眼一看，那女郎真是一位天仙。龙女拜完天地就走了。不多会，宴席散了，头结双鬟的年轻宫女挑着宫灯，领着马骥进了旁宫，龙女正浓妆坐等。珊瑚做的床上装饰着各种珠宝，帐外流苏缀着斗大的明珠，床上的被褥又香又软。天刚亮，便有许多年轻美貌的丫鬟使女前来侍候。马骥起床后，上朝拜谢。龙王封他为驸马都尉，并把他写的《海市赋》传送四海龙宫。四海龙王都派专员来祝贺，争着下请柬请驸马赴宴。马骥身穿锦绣衣衫，坐着青龙拉的车子，前呼后拥，外出赴宴。几十名骑马的武士都身佩雕弓，扛着白色的棍杖，威风凛凛。骑马的弹筝，坐车的奏玉。三天里，游遍各海。从此“龙媒”的名字，传遍四海。龙宫之中有一株玉树，非常粗大，需要一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，这棵玉树晶莹剔透，像是白琉璃一样，中间有心，淡黄色，比手臂稍细一些，叶子像碧玉，大约有铜钱那么厚，很细很小，因为叶子极多，所以树下常有浓荫。马骥没事的时候，就会和龙女在树下面吟诵、唱歌。玉树开花后，花儿像栀子花一样。每一颗花瓣落下来，都发出铿然的声音。马骥捡起来一看，花瓣就好像是镂空的红色玛瑙，非常漂亮。有时候，树上还会有奇怪的鸟儿来叫，这种鸟儿有着金色与碧色羽毛，尾巴比身子还长，歌声就像是玉制乐器发出的声音，而且有点凄凉。听了鸟儿的歌声，马骥不由得想起了家乡。于是他对龙女说：“我出来已经三年，这三年一直没有回家，每次一想到父母，我就很惭愧。你能跟我一起回家，看看我的父母吗？”龙女说：“仙和人不同路，我不能跟你去。不过，我也不忍心把你留下来，为我们的鱼水之爱，断了你回家看望父母的孝心。这样吧，这事咱们慢慢商量。”马骥听了后，知道龙女不想让他回家，不由得流泪。龙女听了之后，感慨地说：“唉，看来并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呀。”次日，马骥刚从外面回来，龙王对马骥说：“听说驸马想念家乡了，这样吧，明天早上你就带上东西回家，怎么样？”马骥谢了龙王，说道：“我本是一个逆旅孤客，蒙您对我的照顾，才有了今天，这份恩情我会永远记得，日后我一定会报答。现在，我只希望能够回家看看父母。”到了晚上，龙女弄来美酒，和马骥告别。马骥说自己只是暂时回家看看，以后还会回来，但龙女却说，两人的缘分已经结束了。马骥舍不得，不由得悲伤，龙女说：“你回家奉养双亲，这是你的孝顺，人生聚聚散散，百年之间也不过只是一息而已，何必学那小儿女哭泣呢？自此以后，妾身不会再改嫁，你也会要我守住真心，咱们虽然在不同的地方，却是同心同德，这样不还是好夫妻吗，何必非要天天守在一起，才说是白头偕老呢？如果你违背了这段婚姻，那么你我都会不吉利。如果你需要人照顾老人孩子，操持家务，可以买婢女。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嘱咐你，我好像怀孕了，你给我们的孩子赐个名吧。”马骥听了，说：“如果是女孩，就叫她龙宫；如果是男孩，就叫他福海。”龙女又要一件东西作为信物，马骥拿出来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赤玉莲花，交给了龙女。龙女说：“三年后，四月八日，你可以泛舟到南岛，到时候我把两个孩子交给你。”龙女又拿出了鱼皮制成的革囊，塞满了珠宝，交给马骥说：“把这些珠宝好好收藏着，你几辈子都吃不完。”天刚刚亮，龙王就设宴为马骥送行，还送给他许多宝贝。马骥拜谢之后，骑着（之前东洋三世子给他的）马，离开了龙宫，龙女乘坐白羊车，一直把马骥送到了海边。马骥上了岸，下了马，龙女说了一声“珍重”，然后乘车回去了，过了一会儿白羊车远了，原本分开的海水又恢复了原状。等到看不到龙女了，马骥就回家了。

　　自从马骥被海水漂走，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。他一到家，家里人无不惊疑。幸亏父母都健在，只有妻子已经改嫁了。马骥这才明白龙女“守义”的话，原来已经先知道自己的妻子改嫁了。父亲还想让马骥再娶妻，马骥没有答应，只是买了一个婢女。马骥一直记着三年之期，三年之后四月八日，他乘船到了海岛上。看到两个孩子在拍水嬉戏，那两个孩子坐在水面上，并不会沉下去。马骥到跟前用手一拉，一个小孩笑着抓住马骥的手臂，跳入他怀里。另一个大声哭起来，似乎怪马骥不拉自己。马骥就把他也拉上来。马骥仔细一看，原来是一儿一女，长得都很俊秀。两个孩子的帽子，都装饰着宝玉，正是当初马骥给龙女做信物的赤玉莲花。儿子的身上还有一个锦囊，马骥拆开一看，上面是龙女写的一封信，信上说：“公婆想必都安康吧！转眼已过三年，红尘永远隔离了我们；盈盈一带之水，书信难通，朝思暮想，只有梦中才能相见，殷切地盼望，盼得脖子发酸。面对茫茫大海，有恨又有什么办法呢？又想奔月的嫦娥，尚且独守月宫；投梭的织女，也在天河一边惆怅。我是什么人，哪能永远和爱人相聚？每每想到这里，便又破涕为笑。你离开两个月之后，我竟然生了一对龙凤胎。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了，能听懂人说话了；也可以吃东西，离开我也能活下去了。所以我把他们送给了你。你所赠的赤玉莲花，我把他们镶嵌在了帽子上。以后你抱他们在腿上，逗他们的时候，就好像我在你身边一样。知道你履行了过去的盟誓，心里很安慰。我这一生不会有二心，到死不会再嫁别人。梳妆匣里不再放兰膏；对镜梳妆，久已不涂抹脂粉。你就好比久出远门的游子，我就是游子之妇，虽然远隔两地，但我们仍是恩爱夫妻。只是想公婆虽然已经抱上孙子，却从没见过儿媳，按情理说，也是个缺陷。一年后婆婆安葬时，我一定亲临墓穴，尽儿媳孝道。从此以后，则‘龙宫’平安，还有见面之期；‘福海’长寿，或许还能来往。希望你多多珍重，想要说的话是说不完的。”马骥反复读着书信，泪流不止。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脖子说：“回家吧。”马骥更加悲痛，抚摸着他们说：“我儿知道家在什么地方？”孩子更加哭闹，伊伊呀呀地喊着要回家。马骥望着茫茫大海，无边无际，看不见龙女的影子；波浪翻腾，没有去龙宫的道路。只好抱着孩子掉转船头，满腹惆怅地回去了。

　　马骥知道母亲的寿命不长了，把衣服棺木都准备好了，在墓地上种植了一百多棵松树。过了一年，母亲果然死了。灵车刚到墓地，就有一个穿孝服的女子走近墓穴哭吊。众人看到那女子，都面面相觑，有些吃惊，忽然刮起了狂风，天上打雷下雨，转眼之间那女子不见了。墓穴周围的松树，柏树，因为是刚种下，很多都是枯萎状态，但是那女子来了之后，这些树全都活了。福海稍长大一点，常常思念母亲，忽然自己投入大海，几天后才回来。龙宫因为是女孩不能去，常常关上门独自哭泣。一天，大白天忽然乌云遮天，龙女走进房内，劝女儿说：“儿自己能长大成家，为什么哭泣？”说着赐她一棵八尺高的珊瑚树，一帖龙脑香，一百颗明珠，一对八宝嵌金盒子，作为嫁妆。马骥听说龙女来了，急忙跑进来，拉着手就哭。顷刻间，一声疾雷震破房顶，龙女已经不见了。

　　异史氏说：“装出一副假面孔来迎合世俗，如此世态与鬼域无异。颠倒美丑、曲意逢迎的怪癖，天下都有。‘自己感到不满意的，别人却称赞说好；自己感到非常不满意的，别人却大吹特吹。如果公然保持男子汉的本来面目去游逛都城，而不吓得人们四散奔逃，大概一定会很少的了。否则，那个献玉楚王的傻人卞和，又怀抱着价值连城的宝玉向什么地方去哭呢？唉！飞黄腾达，富贵荣耀，该当从海市蜃楼的虚幻世界中去寻求才是！”

　　马骥字龙媒，贾人子，美丰姿，少倜傥，喜歌舞。辄从梨园子弟，以锦帕缠头，美如好女，因复有“俊人”之号。十四岁入郡庠，即知名。父衰老罢贾而归，谓生曰：“数卷书，饥不可煮，寒不可衣，吾儿可仍继父贾。”马由是稍稍权子母。

　　从人浮海，为飓风引去，数昼夜至一都会。其人皆奇丑，见马至，以为妖，群哗而走。马初见其状，大惧，迨知国中之骇己也，遂反以此欺国人。遇饮食者则奔而往，人惊遁，则啜其余。久之入山村，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，然褴褛如丐。马息树下，村人不敢前，但遥望之。久之觉马非噬人者，始稍稍近就之。马笑与语，其言虽异，亦半可解。马遂自陈所自，村人喜，遍告邻里，客非能搏噬者。然奇丑者望望即去，终不敢前；其来者，口鼻位置，尚皆与中国同，共罗浆酒奉马。马问其相骇之故，答曰：“尝闻祖父言：西去二万六千里，有中国，其人民形象率诡异。但耳食之，今始信。”问其何贫，曰：“我国所重，不在文章，而在形貌。其美之极者，为上卿；次任民社；下焉者，亦邀贵人宠，故得鼎烹以养妻子。若我辈初生时，父母皆以为不祥，往往置弃之；其不忍遽弃者，皆为宗嗣耳。”问：“此名何国？”曰：“大罗刹国。都城在北去三十里。”马请导往一观。于是鸡鸣而兴，引与俱去。

　　天明，始达都。都以黑石为墙，色如墨，楼阁近百尺。然少瓦，覆以红石，拾其残块磨甲上，无异丹砂。时值朝退，朝中有冠盖出，村人指曰：“此相国也。”视之，双耳皆背生，鼻三孔，睫毛覆目如帘。又数骑出，曰：“此大夫也。”以次各指其官职，率狰狞怪异。然位渐卑，丑亦渐杀。无何，马归，街衢人望见之，噪奔跌蹶，如逢怪物。村人百口解说，市人始敢遥立。既归，国中咸知有异人，于是搢绅大夫，争欲一广见闻，遂令村人要马。每至一家，阍人辄阖户，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，终一日，无敢延见者。村人曰：“此间一执戟郎，曾为先王出使异国，所阅人多，或不以子为惧。”造郎门。郎果喜，揖为上客。视其貌，如八九十岁人。目睛突出，须卷如猬。曰：“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，独未至中华。今一百二十余岁，又得见上国人物，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。然臣卧林下，十余年不践朝阶，早旦为君一行。”乃具饮馔，修主客礼。酒数行，出女乐十余人，更番歌舞。貌类夜叉，皆以白锦缠头，拖朱衣及地。扮唱不知何词，腔拍恢诡。主人顾而乐之。问：“中国亦有此乐乎？”曰：“有”。主人请拟其声，遂击桌为度一曲。主人喜曰：“异哉！声如凤鸣龙啸，从未曾闻。”

　　翼日趋朝，荐诸国王。王忻然下诏，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，恐惊圣体，王乃止。郎出告马，深为扼腕。居久之，与主人饮而醉，把剑起舞，以煤涂面作张飞。主人以为美，曰：“请君以张飞见宰相，厚禄不难致。”马曰：“游戏犹可，何能易面目图荣显？”主人强之，马乃诺。主人设筵，邀当路者，令马绘面以待。客至，呼马出见客。客讶曰：“异哉！何前媸而今妍也！”遂与共饮，甚欢。马婆娑歌“弋阳曲”，一座无不倾倒。

　　明日交章荐马，王喜，召以旌节。既见，问中国治安之道，马委曲上陈，大蒙嘉叹，赐宴离宫。酒酣，王曰：“闻卿善雅乐，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？”马即起舞，亦效白锦缠头，作靡靡之音。王大悦，即日拜下大夫。时与私宴，恩宠殊异。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，所至，辄见人耳语，不甚与款洽。马至是孤立，怡然不自安。遂上疏乞休致，不许；又告休沐，乃给三月假。

　　于是乘传载金宝，复归村。村人膝行以迎。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，欢声雷动。村人曰：“吾侪小人受大夫赐，明日赴海市，当求珍玩以报。”问：“海市何地？”曰：“海中市，四海鲛人，集货珠宝。四方十二国，均来贸易。中多神人游戏。云霞障天，波涛间作。贵人自重，不敢犯险阻，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。今其期不远矣。”问所自知，曰：“每见海上朱鸟往来，七日即市。”马问行期，欲同游瞩，村人劝使自贵。马曰：“我顾沧海客，何畏风涛？”未几，果有踵门寄资者，遂与装资入船。船容数十人，平底高栏。十人摇橹，激水如箭。凡三日，遥见水云幌漾之中，楼阁层叠，贸迁之舟，纷集如蚁。少时抵城下，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，敌楼高接云汉。维舟而入，见市上所陈，奇珍异宝，光明射目，多人世所无。

　　一少年乘骏马来，市人尽奔避，云是“东洋三世子。”世子过，目生曰：“此非异域人。”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。生揖道左，具展邦族。世子喜曰：“既蒙辱临，缘分不浅！”于是授生骑，请与连辔。乃出西城，方至岛岸，所骑嘶跃入水。生大骇失声。则见海水中分，屹如壁立。俄睹宫殿，玳瑁为梁，鲂鳞作瓦，四壁晶明，鉴影炫目。下马揖入。仰视龙君在上，世子启奏：“臣游市廛，得中华贤士，引见大王。”生前拜舞。龙君乃言：“先生文学士，必能衙官屈、宋。欲烦椽笔赋‘海市’，幸无吝珠玉。”生稽首受命。授以水晶之砚，龙鬣之毫，纸光似雪，墨气如兰。生立成千余言，献殿上。龙君击节曰：“先生雄才，有光水国矣！”遂集诸龙族，宴集采霞宫。酒炙数行，龙君执爵向客曰：“寡人所怜女，未有良匹，愿累先生。先生倘有意乎？”生离席愧荷，唯唯而已。龙君顾左右语。无何，宫女数人扶女郎出，佩环声动，鼓吹暴作，拜竟睨之，实仙人也。女拜已而去。少时酒罢，双鬟挑画灯，导生入副宫，女浓妆坐伺。珊瑚之床饰以八宝，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，衾褥皆香软。天方曙，雏女妖鬟，奔入满侧。生起，趋出朝谢。拜为驸马都尉，以其赋驰传诸海。诸海龙君，皆专员来贺，争折简招驸马饮。生衣绣裳，坐青虬，呵殿而出。武士数十骑，背雕弧，荷白棓，晃耀填拥。马上弹筝，车中奏玉。三日间，遍历诸海。由是“龙媒”之名，噪于四海。宫中有玉树一株，围可合抱，本莹澈如白琉璃，中有心淡黄色，稍细于臂，叶类碧玉，厚一钱许，细碎有浓阴。常与女啸咏其下。花开满树，状类薝葡。每一瓣落，锵然作响。拾视之，如赤瑙雕镂，光明可爱。时有异鸟来鸣，毛金碧色，尾长于身，声等哀玉，恻人肺腑。生闻之，辄念故土。因谓女曰：“亡出三年，恩慈间阻，每一念及，涕膺汗背。卿能从我归乎？”女曰：“仙尘路隔，不能相依。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，夺膝下之欢。容徐谋之。”生闻之，涕不自禁。女亦叹曰：“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！”明日，生自外归，龙王曰：“闻都尉有故土之思，诘旦趣装，可乎？”生谢曰：“逆旅孤臣，过蒙优宠，衔报之思，结于肺腑。容暂归省，当图复聚耳。”入暮，女置酒话别。生订后会，女曰：“情缘尽矣。”生大悲，女曰：“归养双亲，见君之孝，人生聚散，百年犹旦暮耳，何用作儿女哀泣？此后妾为君贞，君为妾义，两地同心，即伉俪也，何必旦夕相守，乃谓之偕老乎？若渝此盟，婚姻不吉。倘虑中馈乏人，纳婢可耳。更有一事相嘱：自奉衣裳，似有佳朕，烦君命名。”生曰：“其女耶可名龙宫，男耶可名福海。”女乞一物为信，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，出以授女。女曰：“三年后四月八日，君当泛舟南岛，还君体胤。”女以鱼革为囊，实以珠宝，授生曰：“珍藏之，数世吃着不尽也。”天微明，王设祖帐，馈遗甚丰。生拜别出宫，女乘白羊车，送诸海涘。生上岸下马，女致声珍重，回车便去，少顷便远，海水复合。不可复见，生乃归。

　　自浮海去，家人无不谓其已死。及至家人皆诧异。幸翁媪无恙，独妻已去帷。乃悟龙女“守义”之言，盖已先知也。父欲为生再婚，生不可，纳婢焉。谨志三年之期，泛舟岛中。见两儿坐在水面，拍流嬉笑，不动亦不沉。近引之，儿哑然捉生臂，跃入怀中。其一大啼，似嗔生之不援己者。亦引上之。细审之，一男一女，貌皆俊秀。额上花冠缀玉，则赤莲在焉。背有锦囊，拆视，得书云：“翁姑俱无恙。忽忽三年，红尘永隔；盈盈一水，青鸟难通，结想为梦，引领成劳。茫茫蓝蔚，有恨如何也！顾念奔月姮娥，且虚桂府；投梭织女，犹怅银河。我何人斯，而能永好？兴思及此，辄复破涕为笑。别后两月，竟得孪生。今已啁啾怀抱，颇解言笑；觅枣抓梨，不母可活。敬以还君。所贻赤玉莲花，饰冠作信。膝头抱儿时，犹妾在左右也。闻君克践旧盟，意愿斯慰。妾此生不二，之死靡他。奁中珍物，不蓄兰膏；镜里新妆，久辞粉黛。君似征人，妾作荡妇，即置而不御，亦何得谓非琴瑟哉？独计翁姑已得抱孙，曾未一觌新妇，揆之情理，亦属缺然。岁后阿姑窀穸，当往临穴，一尽妇职。过此以往，则‘龙宫’无恙，不少把握之期；‘福海’长生，或有往还之路。伏惟珍重，不尽欲言。”生反覆省书揽涕。两儿抱颈曰：“归休乎！”生益恸抚之，曰：“儿知家在何许？”儿啼，呕哑言归。生视海水茫茫，极天无际，雾鬟人渺，烟波路穷。抱儿返棹，怅然遂归。

　　生知母寿不永，周身物悉为预具，墓中植松槚百余。逾岁，媪果亡。灵舆至殡宫，有女子缞绖临穴。众惊顾，忽而风激雷轰，继以急雨，转瞬已失所在。松柏新植多枯，至是皆活。福海稍长，辄思其母，忽自投入海，数日始还。龙宫以女子不得往，时掩户泣。一日昼暝，龙女急入，止之曰：“儿自成家，哭泣何为？”乃赐八尺珊瑚一株，龙脑香一帖，明珠百粒，八宝嵌金合一双，为嫁资。生闻之突入，执手啜泣。俄顷，迅雷破屋，女已无矣。

　　异史氏曰：“花面逢迎，世情如鬼。嗜痂之癖，举世一辙。‘小惭小好，大惭大好’。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，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！彼陵阳痴子，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？呜呼！显荣富贵，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