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
中
大
仅永久VIP可访问
0
43
4
确定要删除这条记录吗?此操作不可恢复。
编辑于:2025-12-06 18:55:22
祝福
正文字数:7865
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,村镇上不必说,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。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,接着一声钝响,是送灶的爆竹;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,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,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。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。虽说故乡,然而已没有家,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。他是我的本家,比我长一辈,应该称之曰"四叔",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。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,但也还末留胡子,一见面是寒暄,寒暄之后说我"胖了",说我"胖了"之后即大骂其新党。但我知道,这并非借题在骂我: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。但是,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,于是不多久,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。
第二天我起得很迟,午饭之后,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;第三天也照样。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;家中却一律忙,都在准备着"祝福"。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,致敬尽礼,迎接福神,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。杀鸡,宰鹅,买猪肉,用心细细的洗,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,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。煮熟之后,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,可就称为"福礼"了,五更天陈列起来,并且点上香烛,恭请福神们来享用,拜的却只限于男人,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。年年如此,家家如此,——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——今年自然也如此。天色愈阴暗了,下午竟下起雪来,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,满天飞舞,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,将鲁镇乱成一团糟。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,瓦楞上已经雪白,房里也映得较光明,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"寿"字,陈抟老祖写的,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,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,一边的还在,道是"事理通达心气和平"。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,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《康熙字典》,一部《近思录集注》和一部《四书衬》。无论如何、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
况且,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,也就使我不能安住。那是下午,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,走出来,就在河边遇见她;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,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。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,改变之大,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: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,即今已经全白,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;脸上瘦削丕堪,黄中带黑,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,仿佛是木刻似的;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,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。她一手提着竹篮。内中一个破碗,空的;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,下端开了裂: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。
我就站住,豫备她来讨钱。
"你回来了?"她先这样问。
"是的。"
"这正好。你是识字的,又是出门人,见识得多。我正要问你一件事——"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。
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,诧异的站着。
"就是——"她走近两步,放低了声音,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,"一个人死了之后,究竟有没有魂灵的?"
我很悚然,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,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,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,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,惶急得多了。对于魂灵的有无,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;但在此刻,怎样回答她好呢?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,想,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,"然而她,却疑惑了,——或者不如说希望:希望其有,又希望其无……,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,一为她起见,不如说有罢。
"也许有罢,——我想。"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。
"那么,也就有地狱了?"
"啊!地狱?"我很吃惊,只得支吾者,"地狱?——论理,就该也有。——然而也未必,……谁来管这等事……。"
"那么,死掉的一家的人,都能见面的?"
"唉唉,见面不见面呢?……"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,什么踌躇,什么计画,都挡不住三句问,我即刻胆怯起来了,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,"那是,……实在,我说不清……。其实,究竟有没有魂灵,我也说不清。"
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,迈开步便走,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,心里很觉得不安逸。自己想,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。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,感到自身的寂寞了,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?——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?倘有别的意思,又因此发生别的事,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……。但随后也就自笑,觉得偶尔的事,本没有什么深意义,而我偏要细细推敲,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;而况明明说过"说不清",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,即使发生什么事,于我也毫无关系了。
"说不清"是一句极有用的话。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,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,选定医生,万一结果不佳,大抵反成了怨府,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,便事事逍遥自在了。我在这时,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,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,也是万不可省的。
但是我总觉得不安,过了一夜,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,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,在阴沉的雪天里,在无聊的书房里,这不安愈加强烈了。不如走罢,明天进城去。福兴楼的请墩鱼翅,一元一大盘,价廉物美,现在不知增价了否?往日同游的朋友,虽然已经云散,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,即使只有我一个……。无论如何,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
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,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,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,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。果然,特别的情形开始了。傍晚,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,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,但不一会,说话声也就止了,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:
"不早不迟,偏偏要在这时候——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!"
我先是诧异,接着是很不安,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。试望门外,谁也没有。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,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。
"刚才,四老爷和谁生气呢?"我问。
"还不是和样林嫂?"那短工简捷的说。
"祥林嫂?怎么了?"我又赶紧的问。
"老了。"
"死了?"我的心突然紧缩,几乎跳起来,脸上大约也变了色,但他始终没有抬头,所以全不觉。我也就镇定了自己,接着问:
"什么时候死的?"
"什么时候?——昨天夜里,或者就是今天罢。——我说不清。"
"怎么死的?"
"怎么死的?——还不是穷死的?"他淡然的回答,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,出去了。
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,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,已经过去,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"说不清"和他之所谓"穷死的"的宽慰,心地已经渐渐轻松;不过偶然之间,还似乎有些负疚。晚饭摆出来了,四叔俨然的陪着。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,但知道他虽然读过"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",而忌讳仍然极多,当临近祝福时候,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,倘不得已,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,可惜我又不知道,因此屡次想问,而终于中止了。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,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,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,也是一个谬种,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,进城去,趁早放宽了他的心。他也不很留。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。
冬季日短,又是雪天,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。人们都在灯下匆忙,但窗外很寂静。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,听去似乎瑟瑟有声,使人更加感得沉寂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,想,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,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,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,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,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,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,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。魂灵的有无,我不知道;然而在现世,则无聊生者不生,即使厌见者不见,为人为己,也还都不错。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,一面想,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。
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,至此也联成一片了。
她不是鲁镇人。有一年的冬初,四叔家里要换女工,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,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袄,月白背心,年纪大约二十六七,脸色青黄,但两颊却还是红的。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,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,死了当家人,所以出来做工了。四叔皱了皱眉,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,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。但是她模样还周正,手脚都壮大,又只是顺着限,不开一句口,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,便不管四叔的皱眉,将她留下了。试工期内,她整天的做,似乎闲着就无聊,又有力,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,所以第三天就定局,每月工钱五百文。
大家都叫她祥林嫂;没问她姓什么,但中人是卫家山人,既说是邻居,那大概也就姓卫了。她不很爱说话,别人问了才回答,答的也不多。直到十几天之后,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,一个小叔子,十多岁,能打柴了;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;他本来也打柴为生,比她小十岁: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。
日子很快的过去了,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,食物不论,力气是不惜的。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,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。到年底,扫尘,洗地,杀鸡,宰鹅,彻夜的煮福礼,全是一人担当,竟没有添短工。然而她反满足,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,脸上也白胖了。
新年才过,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,忽而失了色,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,很像夫家的堂伯,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。四婶很惊疑,打听底细,她又不说。四叔一知道,就皱一皱眉,道:
"这不好。恐怕她是逃出来的。"
她诚然是逃出来的,不多久,这推想就证实了。
此后大约十几天,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,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,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。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,然而应酬很从容,说话也能干,寒暄之后,就赔罪,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,因为开春事务忙,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,人手不够了。
"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,那有什么话可说呢。"四叔说。
于是算清了工钱,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,她全存在主人家,一文也还没有用,便都交给她的婆婆。那女人又取了衣服,道过谢,出去了。其时已经是正午。
"阿呀,米呢?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?……"好一会,四婶这才惊叫起来。她大约有些饿,记得午饭了。
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。她先到厨下,次到堂前,后到卧房,全不见掏箩的影子。四叔踱出门外,也不见,一直到河边,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,旁边还有一株菜。
看见的人报告说,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,篷是全盖起来的,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,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。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,刚刚要跪下去,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,像是山里人,一个抱住她,一个帮着,拖进船去了。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,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,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。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,一个不认识,一个就是卫婆于。窥探舱里,不很分明,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。
"可恶!然而……。"四叔说。
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;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。
午饭之后,卫老婆子又来了。
"可恶!"四叔说。
"你是什么意思?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。"四婶洗着碗,一见面就愤愤的说,"你自己荐她来,又合伙劫她去,闹得沸反盈天的,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?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?"
"阿呀阿呀,我真上当。我这回,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。她来求我荐地方,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。对不起,四老爷,四太太。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,对不起主顾。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,不肯和小人计较的。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……。"
"然而……。"四叔说。
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,不久也就忘却了。
只有四嫂,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,大抵非懒即馋,或者馋而且懒,左右不如意,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。每当这些时候,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,"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?"意思是希望她再来。但到第二年的新正,她也就绝了望。
新正将尽,卫老婆子来拜年了,已经喝得醉醺醺的,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,住下几天,所以来得迟了。她们问答之间,自然就谈到祥林嫂。
"她么?"卫若婆子高兴的说,"现在是交了好运了。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,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,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,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。"
"阿呀,这样的婆婆!……"四婶惊奇的说。
"阿呀,我的太太!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。我们山里人,小户人家,这算得什么?她有小叔子,也得娶老婆。不嫁了她,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?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,很有打算,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。倘许给本村人,财礼就不多;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,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。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,财礼花了五十,除去办喜事的费用,还剩十多千。吓,你看,这多么好打算?"
"祥林嫂竟肯依?"
"这有什么依不依。——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,只要用绳子一捆,塞在花轿里,抬到男家,捺上花冠,拜堂,关上房门,就完事了。可是详林嫂真出格,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,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,所以与众不同呢。太太,我们见得多了:回头人出嫁,哭喊的也有,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,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,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。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,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,骂,抬到贺家坳,喉咙已经全哑了。拉出轿来,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。他们一不小心,一松手,阿呀,阿弥陀佛,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,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,鲜血直流,用了两把香灰,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。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,还是骂,阿呀呀,这真是……"她摇一摇头,顺下眼睛,不说了。
"后来怎么样呢?"四婢还问。
"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。"她抬起眼来说。
"后来呢?"
"后来?——起来了。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,男的,新年就两岁了。我在娘家这几天,就有人到贺家坳去,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,母亲也胖,儿子也胖;上头又没有婆婆,男人所有的是力气,会做活;房子是自家的。——唉唉,她真是交了好运了。"
从此之后,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。
但有一年的秋季,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,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。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,檐下一个小铺盖。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祆,月白背心,脸色青黄,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,顺着眼,眼角上带些泪痕,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。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,显出慈悲模样,絮絮的对四婶说:
"……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,她的男人是坚实人,谁知道年纪青青,就会断送在伤寒上?本来已经好了的,吃了一碗冷饭,复发了。幸亏有儿子;她又能做,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,本来还可以守着,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?春天快完了,村上倒反来了狼,谁料到?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。大伯来收屋,又赶她。她真是走投无路了,只好来求老主人。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,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,所以我就领她来。——我想,熟门熟路,比生手实在好得多……"
"我真傻,真的,"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,接着说。"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他是很听话的,我的话句句听;他出去了。我就在屋后劈柴,掏米,米下了锅,要蒸豆。我叫阿毛,没有应,出去口看,只见豆撒得一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;各处去一问,果然没有。我急了,央人出去寻。直到下半天,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大家都说,糟了,怕是遭了狼了。再进去;他果然躺在草窠里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……"她接着但是呜咽,说不出成句的话来。
四婶起刻还踌踌,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,眼圈就有些红了。她想了一想,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。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,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,不待指引,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。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。
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。
然而这一回,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。上工之后的两三天,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,记性也坏得多,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,四婶的口气上,已颇有些不满了。当她初到的时候,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,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,也就并不大反对,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,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,但是败坏风俗的,用她帮忙还可以,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,一切饭莱,只好自已做,否则,不干不净,祖宗是不吃的。
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,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,这回她却清闲了。桌子放在堂中央,系上桌帏,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。
"祥林嫂,你放着罢!我来摆。"四婶慌忙的说。
她讪讪的缩了手,又去取烛台。
"祥林嫂,你放着罢!我来拿。"四婶又慌忙的说。
她转了几个圆圈,终于没有事情做,只得疑惑的走开。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。
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,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;也还和她讲话,但笑容却冷冷的了。她全不理会那些事,只是直着眼睛,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:
"我真傻,真的,"她说,"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他是很听话的孩子,我的话句句听;他就出去了。我就在屋后劈柴,淘米,米下了锅,打算蒸豆。我叫,阿毛!没有应。出去一看,只见豆撒得满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各处去一向,都没有。我急了,央人去寻去。直到下半天,几个人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大家都说,完了,怕是遭了狼了;再进去;果然,他躺在草窠里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……"她于是淌下眼泪来,声音也呜咽了。
这故事倒颇有效,男人听到这里,往往敛起笑容,没趣的走了开去;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,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,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。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,便特意寻来,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。直到她说到呜咽,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,叹息一番,满足的去了,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。
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,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。但不久,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,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,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。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,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。
"我真傻,真的,"她开首说。
"是的,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才会到村里来的。"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,走开去了。
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,直着眼睛看他们,接着也就走了,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。但她还妄想,希图从别的事,如小篮,豆,别人的孩子上,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。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,她就说:
"唉唉,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也就有这么大了……"
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,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。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,终于没趣的也走了,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,只要有孩子在眼前,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,道:
"祥林嫂,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?"
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,早已成为渣滓,只值得烦厌和唾弃;但从人们的笑影上,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,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。她单是一瞥他们,并不回答一句话。
鲁镇永远是过新年,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。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,还是忙不过来,另叫柳妈做帮手,杀鸡,宰鹅;然而柳妈是善女人,吃素,不杀生的,只肯洗器皿。祥林嫂除烧火之外,没有别的事,却闲着了,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。微雪点点的下来了。
"唉唉,我真傻,"祥林嫂看了天空,叹息着,独语似的说。
"祥林嫂,你又来了。"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,说。"我问你:你额角上的伤痕,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?"
"晤晤。"她含胡的回答。
"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?"
"我么……",
"你呀。我想: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,不然……"
"阿阿,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。"
"我不信。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,真会拗他不过。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,倒推说他力气大。"
"阿阿,你……你倒自己试试着。"她笑了。
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,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,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,又钉住她的眼。祥林嫂似很局促了,立刻敛了笑容,旋转眼光,自去看雪花。
"祥林嫂,你实在不合算。"柳妈诡秘的说。"再一强,或者索性撞一个死,就好了。现在呢,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,倒落了一件大罪名。你想,你将来到阴司去,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,你给了谁好呢?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,分给他们。我想,这真是……"
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,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。
"我想,你不如及早抵当。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,当作你的替身,给千人踏,万人跨,赎了这一世的罪名,免得死了去受苦。"
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,但大约非常苦闷了,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,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。早饭之后,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,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,直到她急得流泪,才勉强答应了。价目是大钱十二千。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,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;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,似乎又即传扬开去,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,又来逗她说话了。至于题目,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,专在她额上的伤疤。
"祥林嫂,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竟肯了?"一个说。
"唉,可惜,白撞了这-下。"一个看着她的疤,应和道。
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,也知道是在嘲笑她,所以总是瞪着眼睛,不说一句话,后来连头也不回了。她整日紧闭了嘴唇,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,默默的跑街,扫地,洗莱,淘米。快够一年,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,换算了十二元鹰洋,请假到镇的西头去。但不到一顿饭时候,她便回来,神气很舒畅,眼光也分外有神,高兴似的对四婶说,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。
冬至的祭祖时节,她做得更出力,看四婶装好祭品,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,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。
"你放着罢,祥林嫂!"四婶慌忙大声说。
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,脸色同时变作灰黑,也不再去取烛台,只是失神的站着。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,教她走开,她才走开。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,第二天,不但眼睛窈陷下去,连精神也更不济了。而且很胆怯,不独怕暗夜,怕黑影,即使看见人,虽是自己的主人,也总惴惴的,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,否则呆坐着,直是一个木偶人。不半年,头发也花白起来了,记性尤其坏,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。
"祥林嫂怎么这样了?倒不如那时不留她。"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,似乎是警告她。
然而她总如此,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。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,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。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,不过单是这样说;看现在的情状,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。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,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?那我可不知道。
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,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,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,是四叔家正在"祝福"了;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。我在蒙胧中,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,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,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,拥抱了全市镇。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,也懒散而且舒适,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,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,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,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,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。
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
(原刊1924年3月25日《东方杂志》第21卷第6号)
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,村镇上不必说,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。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,接着一声钝响,是送灶的爆竹;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,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,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。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。虽说故乡,然而已没有家,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。他是我的本家,比我长一辈,应该称之曰"四叔",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。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,但也还末留胡子,一见面是寒暄,寒暄之后说我"胖了",说我"胖了"之后即大骂其新党。但我知道,这并非借题在骂我: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。但是,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,于是不多久,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。
第二天我起得很迟,午饭之后,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;第三天也照样。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;家中却一律忙,都在准备着"祝福"。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,致敬尽礼,迎接福神,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。杀鸡,宰鹅,买猪肉,用心细细的洗,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,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。煮熟之后,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,可就称为"福礼"了,五更天陈列起来,并且点上香烛,恭请福神们来享用,拜的却只限于男人,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。年年如此,家家如此,——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——今年自然也如此。天色愈阴暗了,下午竟下起雪来,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,满天飞舞,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,将鲁镇乱成一团糟。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,瓦楞上已经雪白,房里也映得较光明,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"寿"字,陈抟老祖写的,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,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,一边的还在,道是"事理通达心气和平"。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,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《康熙字典》,一部《近思录集注》和一部《四书衬》。无论如何、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
况且,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,也就使我不能安住。那是下午,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,走出来,就在河边遇见她;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,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。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,改变之大,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: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,即今已经全白,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;脸上瘦削丕堪,黄中带黑,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,仿佛是木刻似的;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,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。她一手提着竹篮。内中一个破碗,空的;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,下端开了裂: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。
我就站住,豫备她来讨钱。
"你回来了?"她先这样问。
"是的。"
"这正好。你是识字的,又是出门人,见识得多。我正要问你一件事——"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。
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,诧异的站着。
"就是——"她走近两步,放低了声音,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,"一个人死了之后,究竟有没有魂灵的?"
我很悚然,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,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,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,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,惶急得多了。对于魂灵的有无,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;但在此刻,怎样回答她好呢?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,想,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,"然而她,却疑惑了,——或者不如说希望:希望其有,又希望其无……,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,一为她起见,不如说有罢。
"也许有罢,——我想。"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。
"那么,也就有地狱了?"
"啊!地狱?"我很吃惊,只得支吾者,"地狱?——论理,就该也有。——然而也未必,……谁来管这等事……。"
"那么,死掉的一家的人,都能见面的?"
"唉唉,见面不见面呢?……"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,什么踌躇,什么计画,都挡不住三句问,我即刻胆怯起来了,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,"那是,……实在,我说不清……。其实,究竟有没有魂灵,我也说不清。"
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,迈开步便走,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,心里很觉得不安逸。自己想,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。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,感到自身的寂寞了,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?——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?倘有别的意思,又因此发生别的事,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……。但随后也就自笑,觉得偶尔的事,本没有什么深意义,而我偏要细细推敲,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;而况明明说过"说不清",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,即使发生什么事,于我也毫无关系了。
"说不清"是一句极有用的话。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,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,选定医生,万一结果不佳,大抵反成了怨府,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,便事事逍遥自在了。我在这时,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,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,也是万不可省的。
但是我总觉得不安,过了一夜,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,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,在阴沉的雪天里,在无聊的书房里,这不安愈加强烈了。不如走罢,明天进城去。福兴楼的请墩鱼翅,一元一大盘,价廉物美,现在不知增价了否?往日同游的朋友,虽然已经云散,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,即使只有我一个……。无论如何,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
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,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,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,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。果然,特别的情形开始了。傍晚,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,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,但不一会,说话声也就止了,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:
"不早不迟,偏偏要在这时候——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!"
我先是诧异,接着是很不安,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。试望门外,谁也没有。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,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。
"刚才,四老爷和谁生气呢?"我问。
"还不是和样林嫂?"那短工简捷的说。
"祥林嫂?怎么了?"我又赶紧的问。
"老了。"
"死了?"我的心突然紧缩,几乎跳起来,脸上大约也变了色,但他始终没有抬头,所以全不觉。我也就镇定了自己,接着问:
"什么时候死的?"
"什么时候?——昨天夜里,或者就是今天罢。——我说不清。"
"怎么死的?"
"怎么死的?——还不是穷死的?"他淡然的回答,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,出去了。
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,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,已经过去,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"说不清"和他之所谓"穷死的"的宽慰,心地已经渐渐轻松;不过偶然之间,还似乎有些负疚。晚饭摆出来了,四叔俨然的陪着。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,但知道他虽然读过"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",而忌讳仍然极多,当临近祝福时候,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,倘不得已,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,可惜我又不知道,因此屡次想问,而终于中止了。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,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,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,也是一个谬种,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,进城去,趁早放宽了他的心。他也不很留。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。
冬季日短,又是雪天,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。人们都在灯下匆忙,但窗外很寂静。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,听去似乎瑟瑟有声,使人更加感得沉寂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,想,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,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,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,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,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,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,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。魂灵的有无,我不知道;然而在现世,则无聊生者不生,即使厌见者不见,为人为己,也还都不错。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,一面想,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。
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,至此也联成一片了。
她不是鲁镇人。有一年的冬初,四叔家里要换女工,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,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袄,月白背心,年纪大约二十六七,脸色青黄,但两颊却还是红的。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,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,死了当家人,所以出来做工了。四叔皱了皱眉,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,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。但是她模样还周正,手脚都壮大,又只是顺着限,不开一句口,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,便不管四叔的皱眉,将她留下了。试工期内,她整天的做,似乎闲着就无聊,又有力,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,所以第三天就定局,每月工钱五百文。
大家都叫她祥林嫂;没问她姓什么,但中人是卫家山人,既说是邻居,那大概也就姓卫了。她不很爱说话,别人问了才回答,答的也不多。直到十几天之后,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,一个小叔子,十多岁,能打柴了;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;他本来也打柴为生,比她小十岁: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。
日子很快的过去了,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,食物不论,力气是不惜的。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,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。到年底,扫尘,洗地,杀鸡,宰鹅,彻夜的煮福礼,全是一人担当,竟没有添短工。然而她反满足,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,脸上也白胖了。
新年才过,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,忽而失了色,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,很像夫家的堂伯,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。四婶很惊疑,打听底细,她又不说。四叔一知道,就皱一皱眉,道:
"这不好。恐怕她是逃出来的。"
她诚然是逃出来的,不多久,这推想就证实了。
此后大约十几天,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,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,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。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,然而应酬很从容,说话也能干,寒暄之后,就赔罪,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,因为开春事务忙,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,人手不够了。
"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,那有什么话可说呢。"四叔说。
于是算清了工钱,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,她全存在主人家,一文也还没有用,便都交给她的婆婆。那女人又取了衣服,道过谢,出去了。其时已经是正午。
"阿呀,米呢?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?……"好一会,四婶这才惊叫起来。她大约有些饿,记得午饭了。
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。她先到厨下,次到堂前,后到卧房,全不见掏箩的影子。四叔踱出门外,也不见,一直到河边,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,旁边还有一株菜。
看见的人报告说,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,篷是全盖起来的,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,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。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,刚刚要跪下去,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,像是山里人,一个抱住她,一个帮着,拖进船去了。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,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,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。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,一个不认识,一个就是卫婆于。窥探舱里,不很分明,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。
"可恶!然而……。"四叔说。
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;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。
午饭之后,卫老婆子又来了。
"可恶!"四叔说。
"你是什么意思?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。"四婶洗着碗,一见面就愤愤的说,"你自己荐她来,又合伙劫她去,闹得沸反盈天的,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?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?"
"阿呀阿呀,我真上当。我这回,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。她来求我荐地方,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。对不起,四老爷,四太太。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,对不起主顾。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,不肯和小人计较的。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……。"
"然而……。"四叔说。
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,不久也就忘却了。
只有四嫂,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,大抵非懒即馋,或者馋而且懒,左右不如意,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。每当这些时候,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,"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?"意思是希望她再来。但到第二年的新正,她也就绝了望。
新正将尽,卫老婆子来拜年了,已经喝得醉醺醺的,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,住下几天,所以来得迟了。她们问答之间,自然就谈到祥林嫂。
"她么?"卫若婆子高兴的说,"现在是交了好运了。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,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,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,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。"
"阿呀,这样的婆婆!……"四婶惊奇的说。
"阿呀,我的太太!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。我们山里人,小户人家,这算得什么?她有小叔子,也得娶老婆。不嫁了她,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?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,很有打算,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。倘许给本村人,财礼就不多;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,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。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,财礼花了五十,除去办喜事的费用,还剩十多千。吓,你看,这多么好打算?"
"祥林嫂竟肯依?"
"这有什么依不依。——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,只要用绳子一捆,塞在花轿里,抬到男家,捺上花冠,拜堂,关上房门,就完事了。可是详林嫂真出格,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,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,所以与众不同呢。太太,我们见得多了:回头人出嫁,哭喊的也有,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,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,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。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,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,骂,抬到贺家坳,喉咙已经全哑了。拉出轿来,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。他们一不小心,一松手,阿呀,阿弥陀佛,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,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,鲜血直流,用了两把香灰,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。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,还是骂,阿呀呀,这真是……"她摇一摇头,顺下眼睛,不说了。
"后来怎么样呢?"四婢还问。
"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。"她抬起眼来说。
"后来呢?"
"后来?——起来了。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,男的,新年就两岁了。我在娘家这几天,就有人到贺家坳去,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,母亲也胖,儿子也胖;上头又没有婆婆,男人所有的是力气,会做活;房子是自家的。——唉唉,她真是交了好运了。"
从此之后,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。
但有一年的秋季,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,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。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,檐下一个小铺盖。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祆,月白背心,脸色青黄,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,顺着眼,眼角上带些泪痕,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。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,显出慈悲模样,絮絮的对四婶说:
"……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,她的男人是坚实人,谁知道年纪青青,就会断送在伤寒上?本来已经好了的,吃了一碗冷饭,复发了。幸亏有儿子;她又能做,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,本来还可以守着,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?春天快完了,村上倒反来了狼,谁料到?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。大伯来收屋,又赶她。她真是走投无路了,只好来求老主人。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,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,所以我就领她来。——我想,熟门熟路,比生手实在好得多……"
"我真傻,真的,"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,接着说。"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他是很听话的,我的话句句听;他出去了。我就在屋后劈柴,掏米,米下了锅,要蒸豆。我叫阿毛,没有应,出去口看,只见豆撒得一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;各处去一问,果然没有。我急了,央人出去寻。直到下半天,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大家都说,糟了,怕是遭了狼了。再进去;他果然躺在草窠里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……"她接着但是呜咽,说不出成句的话来。
四婶起刻还踌踌,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,眼圈就有些红了。她想了一想,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。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,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,不待指引,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。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。
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。
然而这一回,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。上工之后的两三天,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,记性也坏得多,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,四婶的口气上,已颇有些不满了。当她初到的时候,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,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,也就并不大反对,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,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,但是败坏风俗的,用她帮忙还可以,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,一切饭莱,只好自已做,否则,不干不净,祖宗是不吃的。
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,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,这回她却清闲了。桌子放在堂中央,系上桌帏,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。
"祥林嫂,你放着罢!我来摆。"四婶慌忙的说。
她讪讪的缩了手,又去取烛台。
"祥林嫂,你放着罢!我来拿。"四婶又慌忙的说。
她转了几个圆圈,终于没有事情做,只得疑惑的走开。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。
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,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;也还和她讲话,但笑容却冷冷的了。她全不理会那些事,只是直着眼睛,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:
"我真傻,真的,"她说,"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他是很听话的孩子,我的话句句听;他就出去了。我就在屋后劈柴,淘米,米下了锅,打算蒸豆。我叫,阿毛!没有应。出去一看,只见豆撒得满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各处去一向,都没有。我急了,央人去寻去。直到下半天,几个人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大家都说,完了,怕是遭了狼了;再进去;果然,他躺在草窠里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……"她于是淌下眼泪来,声音也呜咽了。
这故事倒颇有效,男人听到这里,往往敛起笑容,没趣的走了开去;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,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,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。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,便特意寻来,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。直到她说到呜咽,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,叹息一番,满足的去了,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。
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,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。但不久,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,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,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。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,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。
"我真傻,真的,"她开首说。
"是的,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才会到村里来的。"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,走开去了。
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,直着眼睛看他们,接着也就走了,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。但她还妄想,希图从别的事,如小篮,豆,别人的孩子上,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。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,她就说:
"唉唉,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也就有这么大了……"
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,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。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,终于没趣的也走了,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,只要有孩子在眼前,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,道:
"祥林嫂,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?"
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,早已成为渣滓,只值得烦厌和唾弃;但从人们的笑影上,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,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。她单是一瞥他们,并不回答一句话。
鲁镇永远是过新年,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。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,还是忙不过来,另叫柳妈做帮手,杀鸡,宰鹅;然而柳妈是善女人,吃素,不杀生的,只肯洗器皿。祥林嫂除烧火之外,没有别的事,却闲着了,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。微雪点点的下来了。
"唉唉,我真傻,"祥林嫂看了天空,叹息着,独语似的说。
"祥林嫂,你又来了。"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,说。"我问你:你额角上的伤痕,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?"
"晤晤。"她含胡的回答。
"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?"
"我么……",
"你呀。我想: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,不然……"
"阿阿,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。"
"我不信。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,真会拗他不过。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,倒推说他力气大。"
"阿阿,你……你倒自己试试着。"她笑了。
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,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,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,又钉住她的眼。祥林嫂似很局促了,立刻敛了笑容,旋转眼光,自去看雪花。
"祥林嫂,你实在不合算。"柳妈诡秘的说。"再一强,或者索性撞一个死,就好了。现在呢,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,倒落了一件大罪名。你想,你将来到阴司去,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,你给了谁好呢?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,分给他们。我想,这真是……"
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,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。
"我想,你不如及早抵当。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,当作你的替身,给千人踏,万人跨,赎了这一世的罪名,免得死了去受苦。"
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,但大约非常苦闷了,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,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。早饭之后,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,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,直到她急得流泪,才勉强答应了。价目是大钱十二千。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,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;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,似乎又即传扬开去,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,又来逗她说话了。至于题目,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,专在她额上的伤疤。
"祥林嫂,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竟肯了?"一个说。
"唉,可惜,白撞了这-下。"一个看着她的疤,应和道。
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,也知道是在嘲笑她,所以总是瞪着眼睛,不说一句话,后来连头也不回了。她整日紧闭了嘴唇,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,默默的跑街,扫地,洗莱,淘米。快够一年,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,换算了十二元鹰洋,请假到镇的西头去。但不到一顿饭时候,她便回来,神气很舒畅,眼光也分外有神,高兴似的对四婶说,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。
冬至的祭祖时节,她做得更出力,看四婶装好祭品,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,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。
"你放着罢,祥林嫂!"四婶慌忙大声说。
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,脸色同时变作灰黑,也不再去取烛台,只是失神的站着。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,教她走开,她才走开。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,第二天,不但眼睛窈陷下去,连精神也更不济了。而且很胆怯,不独怕暗夜,怕黑影,即使看见人,虽是自己的主人,也总惴惴的,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,否则呆坐着,直是一个木偶人。不半年,头发也花白起来了,记性尤其坏,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。
"祥林嫂怎么这样了?倒不如那时不留她。"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,似乎是警告她。
然而她总如此,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。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,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。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,不过单是这样说;看现在的情状,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。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,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?那我可不知道。
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,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,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,是四叔家正在"祝福"了;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。我在蒙胧中,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,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,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,拥抱了全市镇。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,也懒散而且舒适,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,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,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,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,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。
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
(原刊1924年3月25日《东方杂志》第21卷第6号)
0
鲁迅《祝福》
1
00:00:00,000 --> 00:00:06,166
祝福,鲁迅,现当代
2
00:00:06,166 --> 00:00:19,166
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,村镇上不必说,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。
3
00:00:19,166 --> 00:00:30,433
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,接着一声钝响,是送灶的爆竹;
4
00:00:30,433 --> 00:00:42,333
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,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,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。
5
00:00:42,333 --> 00:00:48,133
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。
6
00:00:48,133 --> 00:00:57,833
虽说故乡,然而已没有家,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。
7
00:00:57,833 --> 00:01:08,233
他是我的本家,比我长一辈,应该称之曰"四叔",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。
8
00:01:08,233 --> 00:01:27,600
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,但也还末留胡子,一见面是寒暄,寒暄之后说我"胖了",说我"胖了"之后即大骂其新党。
9
00:01:27,600 --> 00:01:35,500
但我知道,这并非借题在骂我: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。
10
00:01:35,500 --> 00:01:46,433
但是,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,于是不多久,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。
11
00:01:46,433 --> 00:01:54,000
第二天我起得很迟,午饭之后,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;
12
00:01:54,000 --> 00:01:57,133
第三天也照样。
13
00:01:57,133 --> 00:02:03,200
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;
14
00:02:03,200 --> 00:02:08,700
家中却一律忙,都在准备着"祝福"。
15
00:02:08,700 --> 00:02:19,400
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,致敬尽礼,迎接福神,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。
16
00:02:19,400 --> 00:02:35,700
杀鸡,宰鹅,买猪肉,用心细细的洗,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,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。
17
00:02:35,700 --> 00:02:58,933
煮熟之后,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,可就称为"福礼"了,五更天陈列起来,并且点上香烛,恭请福神们来享用,拜的却只限于男人,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。
18
00:02:58,933 --> 00:03:11,300
年年如此,家家如此,——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——今年自然也如此。
19
00:03:11,300 --> 00:03:29,700
天色愈阴暗了,下午竟下起雪来,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,满天飞舞,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,将鲁镇乱成一团糟。
20
00:03:29,700 --> 00:04:01,366
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,瓦楞上已经雪白,房里也映得较光明,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"寿"字,陈抟老祖写的,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,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,一边的还在,道是"事理通达心气和平"。
21
00:04:01,366 --> 00:04:16,500
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,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《康熙字典》,一部《近思录集注》和一部《四书衬》。
22
00:04:16,500 --> 00:04:23,033
无论如何、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
23
00:04:23,033 --> 00:04:33,366
况且,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,也就使我不能安住。
24
00:04:33,366 --> 00:04:42,533
那是下午,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,走出来,就在河边遇见她;
25
00:04:42,533 --> 00:04:50,000
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,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。
26
00:04:50,000 --> 00:05:06,933
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,改变之大,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: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,即今已经全白,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;
27
00:05:06,933 --> 00:05:16,966
脸上瘦削丕堪,黄中带黑,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,仿佛是木刻似的;
28
00:05:16,966 --> 00:05:23,766
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,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。
29
00:05:23,766 --> 00:05:26,766
她一手提着竹篮。
30
00:05:26,766 --> 00:05:30,200
内中一个破碗,空的;
31
00:05:30,200 --> 00:05:41,633
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,下端开了裂: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。
32
00:05:41,633 --> 00:05:46,366
我就站住,豫备她来讨钱。
33
00:05:46,366 --> 00:05:52,233
"你回来了?"她先这样问。
34
00:05:52,233 --> 00:05:54,200
"是的。"
35
00:05:54,200 --> 00:05:56,133
"这正好。
36
00:05:56,133 --> 00:06:02,166
你是识字的,又是出门人,见识得多。
37
00:06:02,166 --> 00:06:11,200
我正要问你一件事——"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。
38
00:06:11,200 --> 00:06:17,300
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,诧异的站着。
39
00:06:17,300 --> 00:06:34,300
"就是——"她走近两步,放低了声音,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,"一个人死了之后,究竟有没有魂灵的?"
40
00:06:34,300 --> 00:06:53,700
我很悚然,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,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,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,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,惶急得多了。
41
00:06:53,700 --> 00:07:00,000
对于魂灵的有无,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;
42
00:07:00,000 --> 00:07:04,966
但在此刻,怎样回答她好呢?
43
00:07:04,966 --> 00:07:34,933
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,想,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,"然而她,却疑惑了,——或者不如说希望:希望其有,又希望其无……,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,一为她起见,不如说有罢。
44
00:07:34,933 --> 00:07:43,900
"也许有罢,——我想。"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。
45
00:07:43,900 --> 00:07:47,633
"那么,也就有地狱了?"
46
00:07:47,633 --> 00:07:51,300
"啊!地狱?"
47
00:07:51,300 --> 00:07:56,900
我很吃惊,只得支吾者,"地狱?
48
00:07:56,900 --> 00:08:00,633
——论理,就该也有。
49
00:08:00,633 --> 00:08:06,766
——然而也未必,……谁来管这等事……。"
50
00:08:06,766 --> 00:08:15,166
"那么,死掉的一家的人,都能见面的?"
51
00:08:15,166 --> 00:08:18,700
"唉唉,见面不见面呢?
52
00:08:18,700 --> 00:08:41,200
……"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,什么踌躇,什么计画,都挡不住三句问,我即刻胆怯起来了,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,"那是,……实在,我说不清……。
53
00:08:41,200 --> 00:08:47,166
其实,究竟有没有魂灵,我也说不清。"
54
00:08:47,166 --> 00:08:57,900
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,迈开步便走,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,心里很觉得不安逸。
55
00:08:57,900 --> 00:09:02,700
自己想,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。
56
00:09:02,700 --> 00:09:14,633
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,感到自身的寂寞了,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?
57
00:09:14,633 --> 00:09:18,433
——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?
58
00:09:18,433 --> 00:09:27,633
倘有别的意思,又因此发生别的事,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……。
59
00:09:27,633 --> 00:09:44,933
但随后也就自笑,觉得偶尔的事,本没有什么深意义,而我偏要细细推敲,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;
60
00:09:44,933 --> 00:09:58,000
而况明明说过"说不清",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,即使发生什么事,于我也毫无关系了。
61
00:09:58,000 --> 00:10:02,700
"说不清"是一句极有用的话。
62
00:10:02,700 --> 00:10:23,133
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,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,选定医生,万一结果不佳,大抵反成了怨府,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,便事事逍遥自在了。
63
00:10:23,133 --> 00:10:35,333
我在这时,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,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,也是万不可省的。
64
00:10:35,333 --> 00:10:58,766
但是我总觉得不安,过了一夜,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,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,在阴沉的雪天里,在无聊的书房里,这不安愈加强烈了。
65
00:10:58,766 --> 00:11:05,433
不如走罢,明天进城去。
66
00:11:05,433 --> 00:11:15,200
福兴楼的请墩鱼翅,一元一大盘,价廉物美,现在不知增价了否?
67
00:11:15,200 --> 00:11:27,133
往日同游的朋友,虽然已经云散,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,即使只有我一个……。
68
00:11:27,133 --> 00:11:33,933
无论如何,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
69
00:11:33,933 --> 00:11:49,533
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,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,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,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。
70
00:11:49,533 --> 00:11:55,600
果然,特别的情形开始了。
71
00:11:55,600 --> 00:12:10,566
傍晚,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,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,但不一会,说话声也就止了,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:
72
00:12:10,566 --> 00:12:19,000
"不早不迟,偏偏要在这时候——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!"
73
00:12:19,000 --> 00:12:27,566
我先是诧异,接着是很不安,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。
74
00:12:27,566 --> 00:12:31,733
试望门外,谁也没有。
75
00:12:31,733 --> 00:12:39,200
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,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。
76
00:12:39,200 --> 00:12:43,300
"刚才,四老爷和谁生气呢?"
77
00:12:43,300 --> 00:12:45,700
我问。
78
00:12:45,700 --> 00:12:52,033
"还不是和样林嫂?"那短工简捷的说。
79
00:12:52,033 --> 00:12:55,533
"祥林嫂?怎么了?"
80
00:12:55,533 --> 00:12:58,000
我又赶紧的问。
81
00:12:58,000 --> 00:13:00,766
"老了。"
82
00:13:00,766 --> 00:13:03,300
"死了?"
83
00:13:03,300 --> 00:13:16,100
我的心突然紧缩,几乎跳起来,脸上大约也变了色,但他始终没有抬头,所以全不觉。
84
00:13:16,100 --> 00:13:21,566
我也就镇定了自己,接着问:
85
00:13:21,566 --> 00:13:23,433
"什么时候死的?"
86
00:13:23,433 --> 00:13:25,200
"什么时候?
87
00:13:25,200 --> 00:13:29,333
——昨天夜里,或者就是今天罢。
88
00:13:29,333 --> 00:13:31,700
——我说不清。"
89
00:13:31,700 --> 00:13:33,233
"怎么死的?"
90
00:13:33,233 --> 00:13:35,366
"怎么死的?
91
00:13:35,366 --> 00:13:38,300
——还不是穷死的?"
92
00:13:38,300 --> 00:13:45,400
他淡然的回答,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,出去了。
93
00:13:45,400 --> 00:14:05,533
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,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,已经过去,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"说不清"和他之所谓"穷死的"的宽慰,心地已经渐渐轻松;
94
00:14:05,533 --> 00:14:12,333
不过偶然之间,还似乎有些负疚。
95
00:14:12,333 --> 00:14:18,366
晚饭摆出来了,四叔俨然的陪着。
96
00:14:18,366 --> 00:14:51,133
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,但知道他虽然读过"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",而忌讳仍然极多,当临近祝福时候,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,倘不得已,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,可惜我又不知道,因此屡次想问,而终于中止了。
97
00:14:51,133 --> 00:15:11,700
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,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,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,也是一个谬种,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,进城去,趁早放宽了他的心。
98
00:15:11,700 --> 00:15:14,966
他也不很留。
99
00:15:14,966 --> 00:15:20,600
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。
100
00:15:20,600 --> 00:15:28,766
冬季日短,又是雪天,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。
101
00:15:28,766 --> 00:15:35,100
人们都在灯下匆忙,但窗外很寂静。
102
00:15:35,100 --> 00:15:46,500
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,听去似乎瑟瑟有声,使人更加感得沉寂。
103
00:15:46,500 --> 00:16:18,733
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,想,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,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,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,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,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,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,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。
104
00:16:18,733 --> 00:16:23,033
魂灵的有无,我不知道;
105
00:16:23,033 --> 00:16:33,966
然而在现世,则无聊生者不生,即使厌见者不见,为人为己,也还都不错。
106
00:16:33,966 --> 00:16:45,433
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,一面想,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。
107
00:16:45,433 --> 00:16:57,933
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,至此也联成一片了。
108
00:16:57,933 --> 00:17:01,366
她不是鲁镇人。
109
00:17:01,366 --> 00:17:26,966
有一年的冬初,四叔家里要换女工,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,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袄,月白背心,年纪大约二十六七,脸色青黄,但两颊却还是红的。
110
00:17:26,966 --> 00:17:38,033
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,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,死了当家人,所以出来做工了。
111
00:17:38,033 --> 00:17:47,000
四叔皱了皱眉,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,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。
112
00:17:47,000 --> 00:18:03,733
但是她模样还周正,手脚都壮大,又只是顺着限,不开一句口,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,便不管四叔的皱眉,将她留下了。
113
00:18:03,733 --> 00:18:20,566
试工期内,她整天的做,似乎闲着就无聊,又有力,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,所以第三天就定局,每月工钱五百文。
114
00:18:20,566 --> 00:18:23,200
大家都叫她祥林嫂;
115
00:18:23,200 --> 00:18:33,500
没问她姓什么,但中人是卫家山人,既说是邻居,那大概也就姓卫了。
116
00:18:33,500 --> 00:18:40,600
她不很爱说话,别人问了才回答,答的也不多。
117
00:18:40,600 --> 00:18:52,600
直到十几天之后,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,一个小叔子,十多岁,能打柴了;
118
00:18:52,600 --> 00:18:56,100
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;
119
00:18:56,100 --> 00:19:07,566
他本来也打柴为生,比她小十岁: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。
120
00:19:07,566 --> 00:19:18,300
日子很快的过去了,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,食物不论,力气是不惜的。
121
00:19:18,300 --> 00:19:26,333
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,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。
122
00:19:26,333 --> 00:19:37,600
到年底,扫尘,洗地,杀鸡,宰鹅,彻夜的煮福礼,全是一人担当,竟没有添短工。
123
00:19:37,600 --> 00:19:47,733
然而她反满足,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,脸上也白胖了。
124
00:19:47,733 --> 00:20:05,433
新年才过,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,忽而失了色,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,很像夫家的堂伯,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。
125
00:20:05,433 --> 00:20:11,000
四婶很惊疑,打听底细,她又不说。
126
00:20:11,000 --> 00:20:17,233
四叔一知道,就皱一皱眉,道:
127
00:20:17,233 --> 00:20:18,700
"这不好。
128
00:20:18,700 --> 00:20:23,700
恐怕她是逃出来的。"
129
00:20:23,700 --> 00:20:33,166
她诚然是逃出来的,不多久,这推想就证实了。
130
00:20:33,166 --> 00:20:48,200
此后大约十几天,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,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,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。
131
00:20:48,200 --> 00:21:09,333
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,然而应酬很从容,说话也能干,寒暄之后,就赔罪,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,因为开春事务忙,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,人手不够了。
132
00:21:09,333 --> 00:21:15,566
"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,那有什么话可说呢。"
133
00:21:15,566 --> 00:21:17,766
四叔说。
134
00:21:17,766 --> 00:21:31,533
于是算清了工钱,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,她全存在主人家,一文也还没有用,便都交给她的婆婆。
135
00:21:31,533 --> 00:21:36,500
那女人又取了衣服,道过谢,出去了。
136
00:21:36,500 --> 00:21:40,700
其时已经是正午。
137
00:21:40,700 --> 00:21:43,100
"阿呀,米呢?
138
00:21:43,100 --> 00:21:47,400
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?
139
00:21:47,400 --> 00:21:51,233
……"好一会,四婶这才惊叫起来。
140
00:21:51,233 --> 00:21:55,500
她大约有些饿,记得午饭了。
141
00:21:55,500 --> 00:21:58,933
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。
142
00:21:58,933 --> 00:22:07,433
她先到厨下,次到堂前,后到卧房,全不见掏箩的影子。
143
00:22:07,433 --> 00:22:21,033
四叔踱出门外,也不见,一直到河边,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,旁边还有一株菜。
144
00:22:21,033 --> 00:22:34,500
看见的人报告说,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,篷是全盖起来的,不知道什么人在里面,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。
145
00:22:34,500 --> 00:22:50,000
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,刚刚要跪下去,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,像是山里人,一个抱住她,一个帮着,拖进船去了。
146
00:22:50,000 --> 00:23:00,833
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,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,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。
147
00:23:00,833 --> 00:23:09,033
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,一个不认识,一个就是卫婆于。
148
00:23:09,033 --> 00:23:18,700
窥探舱里,不很分明,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。
149
00:23:18,700 --> 00:23:23,566
"可恶!然而……。"
150
00:23:23,566 --> 00:23:26,100
四叔说。
151
00:23:26,100 --> 00:23:29,633
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;
152
00:23:29,633 --> 00:23:33,566
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。
153
00:23:33,566 --> 00:23:38,000
午饭之后,卫老婆子又来了。
154
00:23:38,000 --> 00:23:42,200
"可恶!"四叔说。
155
00:23:42,200 --> 00:23:44,033
"你是什么意思?
156
00:23:44,033 --> 00:23:47,166
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。"
157
00:23:47,166 --> 00:23:58,800
四婶洗着碗,一见面就愤愤的说,"你自己荐她来,又合伙劫她去,闹得沸反盈天的,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?
158
00:23:58,800 --> 00:24:01,933
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?"
159
00:24:01,933 --> 00:24:04,300
"阿呀阿呀,我真上当。
160
00:24:04,300 --> 00:24:07,933
我这回,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。
161
00:24:07,933 --> 00:24:13,333
她来求我荐地方,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。
162
00:24:13,333 --> 00:24:16,233
对不起,四老爷,四太太。
163
00:24:16,233 --> 00:24:20,200
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,对不起主顾。
164
00:24:20,200 --> 00:24:25,100
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,不肯和小人计较的。
165
00:24:25,100 --> 00:24:30,566
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……。"
166
00:24:30,566 --> 00:24:32,699
"然而……。"
167
00:24:32,699 --> 00:24:34,966
四叔说。
168
00:24:34,966 --> 00:24:43,032
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,不久也就忘却了。
169
00:24:43,032 --> 00:24:57,832
只有四嫂,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,大抵非懒即馋,或者馋而且懒,左右不如意,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。
170
00:24:57,832 --> 00:25:07,899
每当这些时候,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,"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佯了?"
171
00:25:07,899 --> 00:25:11,132
意思是希望她再来。
172
00:25:11,132 --> 00:25:17,499
但到第二年的新正,她也就绝了望。
173
00:25:17,499 --> 00:25:33,099
新正将尽,卫老婆子来拜年了,已经喝得醉醺醺的,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,住下几天,所以来得迟了。
174
00:25:33,099 --> 00:25:38,966
她们问答之间,自然就谈到祥林嫂。
175
00:25:38,966 --> 00:25:40,432
"她么?"
176
00:25:40,432 --> 00:25:44,999
卫若婆子高兴的说,"现在是交了好运了。
177
00:25:44,999 --> 00:25:56,499
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,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贸老六的,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,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。"
178
00:25:56,499 --> 00:26:02,399
"阿呀,这样的婆婆!……"四婶惊奇的说。
179
00:26:02,399 --> 00:26:04,399
"阿呀,我的太太!
180
00:26:04,399 --> 00:26:07,432
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。
181
00:26:07,432 --> 00:26:11,599
我们山里人,小户人家,这算得什么?
182
00:26:11,599 --> 00:26:14,599
她有小叔子,也得娶老婆。
183
00:26:14,599 --> 00:26:18,566
不嫁了她,那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?
184
00:26:18,566 --> 00:26:26,766
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,很有打算,所以就将地嫁到里山去。
185
00:26:26,766 --> 00:26:29,966
倘许给本村人,财礼就不多;
186
00:26:29,966 --> 00:26:35,899
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,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。
187
00:26:35,899 --> 00:26:45,432
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,财礼花了五十,除去办喜事的费用,还剩十多千。
188
00:26:45,432 --> 00:26:49,766
吓,你看,这多么好打算?"
189
00:26:49,766 --> 00:26:52,832
"祥林嫂竟肯依?"
190
00:26:52,832 --> 00:26:54,832
"这有什么依不依。
191
00:26:54,832 --> 00:27:08,532
——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,只要用绳子一捆,塞在花轿里,抬到男家,捺上花冠,拜堂,关上房门,就完事了。
192
00:27:08,532 --> 00:27:21,199
可是详林嫂真出格,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,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,所以与众不同呢。
193
00:27:21,199 --> 00:27:36,232
太太,我们见得多了:回头人出嫁,哭喊的也有,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,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,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。
194
00:27:36,232 --> 00:27:47,366
样林嫂可是异乎寻常,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,骂,抬到贺家坳,喉咙已经全哑了。
195
00:27:47,366 --> 00:27:54,599
拉出轿来,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夭地。
196
00:27:54,599 --> 00:28:10,999
他们一不小心,一松手,阿呀,阿弥陀佛,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,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,鲜血直流,用了两把香灰,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。
197
00:28:10,999 --> 00:28:26,599
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,还是骂,阿呀呀,这真是……"她摇一摇头,顺下眼睛,不说了。
198
00:28:26,599 --> 00:28:29,232
"后来怎么样呢?"
199
00:28:29,232 --> 00:28:32,366
四婢还问。
200
00:28:32,366 --> 00:28:37,166
"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。"
201
00:28:37,166 --> 00:28:40,366
她抬起眼来说。
202
00:28:40,366 --> 00:28:42,732
"后来呢?"
203
00:28:42,732 --> 00:28:46,832
"后来?——起来了。
204
00:28:46,832 --> 00:28:54,232
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,男的,新年就两岁了。
205
00:28:54,232 --> 00:29:03,632
我在娘家这几天,就有人到贺家坳去,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,母亲也胖,儿子也胖;
206
00:29:03,632 --> 00:29:09,366
上头又没有婆婆,男人所有的是力气,会做活;
207
00:29:09,366 --> 00:29:11,299
房子是自家的。
208
00:29:11,299 --> 00:29:15,732
——唉唉,她真是交了好运了。"
209
00:29:15,732 --> 00:29:22,332
从此之后,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。
210
00:29:22,332 --> 00:29:37,699
但有一年的秋季,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,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。
211
00:29:37,699 --> 00:29:44,132
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,檐下一个小铺盖。
212
00:29:44,132 --> 00:30:05,832
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祆,月白背心,脸色青黄,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,顺着眼,眼角上带些泪痕,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。
213
00:30:05,832 --> 00:30:16,499
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,显出慈悲模样,絮絮的对四婶说:
214
00:30:16,499 --> 00:30:28,932
"……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,她的男人是坚实人,谁知道年纪青青,就会断送在伤寒上?
215
00:30:28,932 --> 00:30:34,399
本来已经好了的,吃了一碗冷饭,复发了。
216
00:30:34,399 --> 00:30:36,132
幸亏有儿子;
217
00:30:36,132 --> 00:30:47,199
她又能做,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,本来还可以守着,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?
218
00:30:47,199 --> 00:30:53,932
春天快完了,村上倒反来了狼,谁料到?
219
00:30:53,932 --> 00:30:58,166
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。
220
00:30:58,166 --> 00:31:01,566
大伯来收屋,又赶她。
221
00:31:01,566 --> 00:31:07,432
她真是走投无路了,只好来求老主人。
222
00:31:07,432 --> 00:31:17,599
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,太太家里又凄巧要换人,所以我就领她来。
223
00:31:17,599 --> 00:31:25,099
——我想,熟门熟路,比生手实在好得多……"
224
00:31:25,099 --> 00:31:36,832
"我真傻,真的,"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,接着说。"
225
00:31:36,832 --> 00:31:45,832
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
226
00:31:45,832 --> 00:31:49,099
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
227
00:31:49,099 --> 00:31:58,966
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
228
00:31:58,966 --> 00:32:04,199
他是很听话的,我的话句句听;
229
00:32:04,199 --> 00:32:06,199
他出去了。
230
00:32:06,199 --> 00:32:12,599
我就在屋后劈柴,掏米,米下了锅,要蒸豆。
231
00:32:12,599 --> 00:32:24,132
我叫阿毛,没有应,出去口看,只见豆撒得一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
232
00:32:24,132 --> 00:32:26,899
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;
233
00:32:26,899 --> 00:32:30,166
各处去一问,果然没有。
234
00:32:30,166 --> 00:32:33,299
我急了,央人出去寻。
235
00:32:33,299 --> 00:32:43,899
直到下半天,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
236
00:32:43,899 --> 00:32:49,599
大家都说,糟了,怕是遭了狼了。
237
00:32:49,599 --> 00:32:51,199
再进去;
238
00:32:51,199 --> 00:33:09,132
他果然躺在草窠里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……"她接着但是呜咽,说不出成句的话来。
239
00:33:09,132 --> 00:33:17,766
四婶起刻还踌踌,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,眼圈就有些红了。
240
00:33:17,766 --> 00:33:24,399
她想了一想,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。
241
00:33:24,399 --> 00:33:39,699
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嘘一口气,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,不待指引,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。
242
00:33:39,699 --> 00:33:44,366
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。
243
00:33:44,366 --> 00:33:48,932
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。
244
00:33:48,932 --> 00:33:55,166
然而这一回,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。
245
00:33:55,166 --> 00:34:14,032
上工之后的两三天,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,记性也坏得多,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,四婶的口气上,已颇有些不满了。
246
00:34:14,032 --> 00:34:46,432
当她初到的时候,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,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,也就并不大反对,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,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,但是败坏风俗的,用她帮忙还可以,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,一切饭莱,只好自已做,否则,不干不净,祖宗是不吃的。
247
00:34:46,432 --> 00:34:58,899
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,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,这回她却清闲了。
248
00:34:58,899 --> 00:35:07,566
桌子放在堂中央,系上桌帏,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。
249
00:35:07,566 --> 00:35:09,099
"祥林嫂,你放着罢!
250
00:35:09,099 --> 00:35:14,499
我来摆。"四婶慌忙的说。
251
00:35:14,499 --> 00:35:18,332
她讪讪的缩了手,又去取烛台。
252
00:35:18,332 --> 00:35:19,799
"祥林嫂,你放着罢!
253
00:35:19,799 --> 00:35:21,699
我来拿。"
254
00:35:21,699 --> 00:35:25,299
四婶又慌忙的说。
255
00:35:25,299 --> 00:35:33,166
她转了几个圆圈,终于没有事情做,只得疑惑的走开。
256
00:35:33,166 --> 00:35:39,399
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。
257
00:35:39,399 --> 00:35:46,899
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,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;
258
00:35:46,899 --> 00:35:52,032
也还和她讲话,但笑容却冷冷的了。
259
00:35:52,032 --> 00:36:01,899
她全不理会那些事,只是直着眼睛,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:
260
00:36:01,899 --> 00:36:14,966
"我真傻,真的,"她说,"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
261
00:36:14,966 --> 00:36:18,166
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
262
00:36:18,166 --> 00:36:28,099
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
263
00:36:28,099 --> 00:36:33,399
他是很听话的孩子,我的话句句听;
264
00:36:33,399 --> 00:36:35,766
他就出去了。
265
00:36:35,766 --> 00:36:42,732
我就在屋后劈柴,淘米,米下了锅,打算蒸豆。
266
00:36:42,732 --> 00:36:46,532
我叫,阿毛!没有应。
267
00:36:46,532 --> 00:36:54,232
出去一看,只见豆撒得满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
268
00:36:54,232 --> 00:36:56,699
各处去一向,都没有。
269
00:36:56,699 --> 00:37:00,232
我急了,央人去寻去。
270
00:37:00,232 --> 00:37:07,699
直到下半天,几个人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
271
00:37:07,699 --> 00:37:12,799
大家都说,完了,怕是遭了狼了;
272
00:37:12,799 --> 00:37:13,899
再进去;
273
00:37:13,899 --> 00:37:37,732
果然,他躺在草窠里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……"她于是淌下眼泪来,声音也呜咽了。
274
00:37:37,732 --> 00:37:47,232
这故事倒颇有效,男人听到这里,往往敛起笑容,没趣的走了开去;
275
00:37:47,232 --> 00:37:56,932
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,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,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。
276
00:37:56,932 --> 00:38:05,232
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,便特意寻来,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。
277
00:38:05,232 --> 00:38:19,699
直到她说到呜咽,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,叹息一番,满足的去了,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。
278
00:38:19,699 --> 00:38:29,499
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,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。
279
00:38:29,499 --> 00:38:41,232
但不久,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,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,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。
280
00:38:41,232 --> 00:38:54,999
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,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。
281
00:38:54,999 --> 00:39:00,899
"我真傻,真的,"她开首说。
282
00:39:00,899 --> 00:39:07,166
"是的,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才会到村里来的。"
283
00:39:07,166 --> 00:39:12,499
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,走开去了。
284
00:39:12,499 --> 00:39:25,632
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,直着眼睛看他们,接着也就走了,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。
285
00:39:25,632 --> 00:39:35,432
但她还妄想,希图从别的事,如小篮,豆,别人的孩子上,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。
286
00:39:35,432 --> 00:39:39,532
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,她就说:
287
00:39:39,532 --> 00:39:46,166
"唉唉,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也就有这么大了……"
288
00:39:46,166 --> 00:39:52,232
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,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。
289
00:39:52,232 --> 00:40:10,632
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,终于没趣的也走了,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,只要有孩子在眼前,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,道:
290
00:40:10,632 --> 00:40:16,999
"祥林嫂,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?"
291
00:40:16,999 --> 00:40:27,132
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,早已成为渣滓,只值得烦厌和唾弃;
292
00:40:27,132 --> 00:40:36,932
但从人们的笑影上,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,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。
293
00:40:36,932 --> 00:40:43,399
她单是一瞥他们,并不回答一句话。
294
00:40:43,399 --> 00:40:50,599
鲁镇永远是过新年,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。
295
00:40:50,599 --> 00:41:02,132
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,还是忙不过来,另叫柳妈做帮手,杀鸡,宰鹅;
296
00:41:02,132 --> 00:41:09,732
然而柳妈是善女人,吃素,不杀生的,只肯洗器皿。
297
00:41:09,732 --> 00:41:18,132
祥林嫂除烧火之外,没有别的事,却闲着了,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。
298
00:41:18,132 --> 00:41:22,999
微雪点点的下来了。
299
00:41:22,999 --> 00:41:36,299
"唉唉,我真傻,"祥林嫂看了天空,叹息着,独语似的说。
300
00:41:36,299 --> 00:41:39,399
"祥林嫂,你又来了。"
301
00:41:39,399 --> 00:41:43,766
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,说。"
302
00:41:43,766 --> 00:41:50,366
我问你:你额角上的伤痕,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?"
303
00:41:50,366 --> 00:41:55,899
"晤晤。"她含胡的回答。
304
00:41:55,899 --> 00:41:59,999
"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?"
305
00:41:59,999 --> 00:42:00,632
"我么……",
306
00:42:00,632 --> 00:42:03,166
"你呀。
307
00:42:03,166 --> 00:42:08,399
我想: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,不然……"
308
00:42:08,399 --> 00:42:12,432
"阿阿,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。"
309
00:42:12,432 --> 00:42:13,799
"我不信。
310
00:42:13,799 --> 00:42:17,232
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,真会拗他不过。
311
00:42:17,232 --> 00:42:22,132
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,倒推说他力气大。"
312
00:42:22,132 --> 00:42:25,532
"阿阿,你……你倒自己试试着。"
313
00:42:25,532 --> 00:42:28,132
她笑了。
314
00:42:28,132 --> 00:42:41,599
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,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,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,又钉住她的眼。
315
00:42:41,599 --> 00:42:52,299
祥林嫂似很局促了,立刻敛了笑容,旋转眼光,自去看雪花。
316
00:42:52,299 --> 00:42:57,432
"祥林嫂,你实在不合算。"
317
00:42:57,432 --> 00:42:59,799
柳妈诡秘的说。"
318
00:42:59,799 --> 00:43:05,232
再一强,或者索性撞一个死,就好了。
319
00:43:05,232 --> 00:43:12,766
现在呢,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,倒落了一件大罪名。
320
00:43:12,766 --> 00:43:20,732
你想,你将来到阴司去,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,你给了谁好呢?
321
00:43:20,732 --> 00:43:25,799
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,分给他们。
322
00:43:25,799 --> 00:43:29,966
我想,这真是……"
323
00:43:29,966 --> 00:43:39,399
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,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。
324
00:43:39,399 --> 00:43:42,999
"我想,你不如及早抵当。
325
00:43:42,999 --> 00:43:56,966
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,当作你的替身,给千人踏,万人跨,赎了这一世的罪名,免得死了去受苦。"
326
00:43:56,966 --> 00:44:10,699
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,但大约非常苦闷了,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,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。
327
00:44:10,699 --> 00:44:24,966
早饭之后,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,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,直到她急得流泪,才勉强答应了。
328
00:44:24,966 --> 00:44:29,766
价目是大钱十二千。
329
00:44:29,766 --> 00:44:37,732
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,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;
330
00:44:37,732 --> 00:44:49,332
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,似乎又即传扬开去,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,又来逗她说话了。
331
00:44:49,332 --> 00:44:58,132
至于题目,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,专在她额上的伤疤。
332
00:44:58,132 --> 00:45:03,099
"祥林嫂,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竟肯了?"
333
00:45:03,099 --> 00:45:04,766
一个说。
334
00:45:04,766 --> 00:45:08,832
"唉,可惜,白撞了这-下。"
335
00:45:08,832 --> 00:45:13,532
一个看着她的疤,应和道。
336
00:45:13,532 --> 00:45:27,199
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,也知道是在嘲笑她,所以总是瞪着眼睛,不说一句话,后来连头也不回了。
337
00:45:27,199 --> 00:45:41,366
她整日紧闭了嘴唇,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,默默的跑街,扫地,洗莱,淘米。
338
00:45:41,366 --> 00:45:53,099
快够一年,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,换算了十二元鹰洋,请假到镇的西头去。
339
00:45:53,099 --> 00:46:09,766
但不到一顿饭时候,她便回来,神气很舒畅,眼光也分外有神,高兴似的对四婶说,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。
340
00:46:09,766 --> 00:46:24,099
冬至的祭祖时节,她做得更出力,看四婶装好祭品,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,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。
341
00:46:24,099 --> 00:46:27,532
"你放着罢,祥林嫂!"
342
00:46:27,532 --> 00:46:31,299
四婶慌忙大声说。
343
00:46:31,299 --> 00:46:43,366
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,脸色同时变作灰黑,也不再去取烛台,只是失神的站着。
344
00:46:43,366 --> 00:46:51,099
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,教她走开,她才走开。
345
00:46:51,099 --> 00:47:02,366
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,第二天,不但眼睛窈陷下去,连精神也更不济了。
346
00:47:02,366 --> 00:47:24,632
而且很胆怯,不独怕暗夜,怕黑影,即使看见人,虽是自己的主人,也总惴惴的,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,否则呆坐着,直是一个木偶人。
347
00:47:24,632 --> 00:47:37,932
不半年,头发也花白起来了,记性尤其坏,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。
348
00:47:37,932 --> 00:47:43,999
"祥林嫂怎么这样了?倒不如那时不留她。"
349
00:47:43,999 --> 00:47:50,632
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,似乎是警告她。
350
00:47:50,632 --> 00:47:58,366
然而她总如此,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。
351
00:47:58,366 --> 00:48:05,999
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,教她回到卫老婆于那里去。
352
00:48:05,999 --> 00:48:10,366
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,不过单是这样说;
353
00:48:10,366 --> 00:48:16,632
看现在的情状,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。
354
00:48:16,632 --> 00:48:28,132
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,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?
355
00:48:28,132 --> 00:48:32,632
那我可不知道。
356
00:48:32,632 --> 00:48:49,499
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,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,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,是四叔家正在"祝福"了;
357
00:48:49,499 --> 00:48:54,099
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。
358
00:48:54,099 --> 00:49:11,932
我在蒙胧中,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,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,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,拥抱了全市镇。
359
00:49:11,932 --> 00:49:36,332
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,也懒散而且舒适,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,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,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,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,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。
360
00:49:36,332 --> 00:49:37,032
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
现当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