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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于:2025-12-06 16:27:17
药
正文字数:3834
一
秋天的后半夜,月亮下去了,太阳还没有出,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;除了夜游的东西,什么都睡着。华老栓忽然坐起身,擦着火柴,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,茶馆的两间屋子里,便弥满了青白的光。
"小栓的爹,你就去么?"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。里边的小屋子里,也发出一阵咳嗽。
"唔。"老栓一面听,一面应,一面扣上衣服;伸手过去说,"你给我罢。"
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,掏出一包洋钱,交给老栓,老栓接了,抖抖的装入衣袋,又在外面按了两下;便点上灯笼,吹熄灯盏,走向里屋子去了。那屋子里面,正在悉悉卒卒的响,接着便是一通咳嗽。老栓候他平静下去,才低低的叫道,"小栓……你不要起来。……店么?你娘会安排的。"
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,料他安心睡了;便出了门,走到街上。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,只有一条灰白的路,看得分明。灯光照着他的两脚,一前一后的走。有时也遇到几只狗,可是一只也没有叫。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;老栓倒觉爽快,仿佛一旦变了少年,得了神通,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,跨步格外高远。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,天也愈走愈亮了。
老栓正在专心走路,忽然吃了一惊,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,明明白白横着。他便退了几步,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,蹩进檐下,靠门立住了。好一会,身上觉得有些发冷。
"哼,老头子。"
"倒高兴……。"
老栓又吃一惊,睁眼看时,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。一个还回头看他,样子不甚分明,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,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。老栓看看灯笼,已经熄了。按一按衣袋,硬硬的还在。仰起头两面一望,只见许多古怪的人,三三两两,鬼似的在那里徘徊;定睛再看,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。
没有多久,又见几个兵,在那边走动;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,远地里也看得清楚,走过面前的,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。——一阵脚步声响,一眨眼,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。那三三两两的人,也忽然合作一堆,潮一般向前进;将到丁字街口,便突然立住,簇成一个半圆。
老栓也向那边看,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;颈项都伸得很长,仿佛许多鸭,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,向上提着。静了一会,似乎有点声音,便又动摇起来,轰的一声,都向后退;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,几乎将他挤倒了。
"喂!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!"一个浑身黑色的人,站在老栓面前,眼光正像两把刀,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。那人一只大手,向他摊着;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,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。
老栓慌忙摸出洋钱,抖抖的想交给他,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。那人便焦急起来,嚷道,"怕什么?怎的不拿!"老栓还踌躇着;黑的人便抢过灯笼,一把扯下纸罩,裹了馒头,塞与老栓;一手抓过洋钱,捏一捏,转身去了。嘴里哼着说,"这老东西……。"
"这给谁治病的呀?"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,但他并不答应;他的精神,现在只在一个包上,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,别的事情,都已置之度外了。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,移植到他家里,收获许多幸福。太阳也出来了;在他面前,显出一条大道,直到他家中,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"古□亭口"这四个黯淡的金字。
二
老栓走到家,店面早经收拾干净,一排一排的茶桌,滑溜溜的发光。但是没有客人;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,大粒的汗,从额上滚下,夹袄也帖住了脊心,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,印成一个阳文的"八"字。老栓见这样子,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。他的女人,从灶下急急走出,睁着眼睛,嘴唇有些发抖。
"得了么?"
"得了。"
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,商量了一会;华大妈便出去了,不多时,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,摊在桌上。老栓也打开灯笼罩,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。小栓也吃完饭,他的母亲慌忙说:"小栓——你坐着,不要到这里来。"一面整顿了灶火,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,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,一同塞在灶里;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,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。
"好香!你们吃什么点心呀?"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。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,来得最早,去得最迟,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,便坐下问话,然而没有人答应他。"炒米粥么?"仍然没有人应。老栓匆匆走出,给他泡上茶。
"小栓进来罢!"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,中间放好一条凳,小栓坐了。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,轻轻说:
"吃下去罢,——病便好了。"
小栓撮起这黑东西,看了一会,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,心里说不出的奇怪。十分小心的拗开了,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,白气散了,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。——不多工夫,已经全在肚里了,却全忘了什么味;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。他的旁边,一面立着他的父亲,一面立着他的母亲,两人的眼光,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;便禁不住心跳起来,按着胸膛,又是一阵咳嗽。
"睡一会罢,——便好了。"
小栓依他母亲的话,咳着睡了。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,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。
三
店里坐着许多人,老栓也忙了,提着大铜壶,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;两个眼眶,都围着一圈黑线。
"老栓,你有些不舒服么?——你生病么?"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。
"没有。"
"没有?——我想笑嘻嘻的,原也不像……"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。
"老栓只是忙。要是他的儿子……"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,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,披一件玄色布衫,散着纽扣,用很宽的玄色腰带,胡乱捆在腰间。刚进门,便对老栓嚷道:
"吃了么?好了么?老栓,就是运气了你!你运气,要不是我信息灵……。"
老栓一手提了茶壶,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;笑嘻嘻的听。满座的人,也都恭恭敬敬的听。华大妈也黑着眼眶,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,加上一个橄榄,老栓便去冲了水。
"这是包好!这是与众不同的。你想,趁热的拿来,趁热的吃下。"横肉的人只是嚷。
"真的呢,要没有康大叔照顾,怎么会这样……"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。
"包好,包好!这样的趁热吃下。这样的人血馒头,什么痨病都包好!"
华大妈听到"痨病"这两个字,变了一点脸色,似乎有些不高兴;但又立刻堆上笑,搭讪着走开了。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,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,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。
"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。这病自然一定全好;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。"花白胡子一面说,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,低声下气的问道,"康大叔—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,便是夏家的孩子,那是谁的孩子?究竟是什么事?"
"谁的?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?那个小家伙!"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,便格外高兴,横肉块块饱绽,越发大声说,"这小东西不要命,不要就是了。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;连剥下来的衣服,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。——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;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,独自落腰包,一文不花。"
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,两手按了胸口,不住的咳嗽;走到灶下,盛出一碗冷饭,泡上热水,坐下便吃。华大妈跟着他走,轻轻的问道,"小栓,你好些么?——你仍旧只是肚饿?……"
"包好,包好!"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,仍然回过脸,对众人说,"夏三爷真是乖角儿,要是他不先告官,连他满门抄斩。现在怎样?银子!——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!关在劳里,还要劝劳头造反。"
"阿呀,那还了得。"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,很现出气愤模样。
"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,他却和他攀谈了。他说: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。你想:这是人话么?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,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,榨不出一点油水,已经气破肚皮了。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,便给他两个嘴巴!"
"义哥是一手好拳棒,这两下,一定够他受用了。"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。
"他这贱骨头打不怕,还要说可怜可怜哩。"
花白胡子的人说,"打了这种东西,有什么可怜呢?"
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,冷笑着说,"你没有听清我的话;看他神气,是说阿义可怜哩!"
听着的人的眼光,忽然有些板滞;话也停顿了。小栓已经吃完饭,吃得满头流汗,头上都冒出蒸气来。
"阿义可怜——疯话,简直是发了疯了。"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。
"发了疯了。"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。
店里的坐客,便又现出活气,谈笑起来。小栓也趁着热闹,拚命咳嗽;康大叔走上前,拍他肩膀说:
"包好!小栓——你不要这么咳。包好!"
"疯了。"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。
四
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,本是一块官地;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,是贪走便道的人,用鞋底造成的,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。路的左边,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,右边是穷人的丛冢。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,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。
这一年的清明,分外寒冷;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。天明未久,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,排出四碟菜,一碗饭,哭了一场。化过纸,呆呆的坐在地上;仿佛等候什么似的,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。微风起来,吹动他短发,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。
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,也是半白头发,褴褛的衣裙;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,外挂一串纸锭,三步一歇的走。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,便有些踌躇,惨白的脸上,现出些羞愧的颜色;但终于硬着头皮,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,放下了篮子。
那坟与小栓的坟,一字儿排着,中间只隔一条小路。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,一碗饭,立着哭了一通,化过纸锭;心里暗暗地想,"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。"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,忽然手脚有些发抖,跄跄踉踉退下几步,瞪着眼只是发怔。
华大妈见这样子,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;便忍不住立起身,跨过小路,低声对他说,"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,——我们还是回去罢。"
那人点一点头,眼睛仍然向上瞪着;也低声吃吃的说道,"你看,——看这是什么呢?"
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,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,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,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,煞是难看。再往上仔细看时,却不觉也吃一惊;——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,围着那尖圆的坟顶。
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,但望这红白的花,却还能明白看见。花也不很多,圆圆的排成一个圈,不很精神,倒也整齐。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,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,零星开着;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,不愿意根究。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,细看了一遍,自言自语的说,"这没有根,不像自己开的。——这地方有谁来呢?孩子不会来玩;——亲戚本家早不来了。—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"他想了又想,忽又流下泪来,大声说道:
"瑜儿,他们都冤枉了你,你还是忘不了,伤心不过,今天特意显点灵,要我知道么?"他四面一看,只见一只乌鸦,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,便接着说,"我知道了。——瑜儿,可怜他们坑了你,他们将来总有报应,天都知道;你闭了眼睛就是了。——你如果真在这里,听到我的话,——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,给我看罢。"
微风早经停息了;枯草支支直立,有如铜丝。一丝发抖的声音,在空气中愈颤愈细,细到没有,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。两人站在枯草丛里,仰面看那乌鸦;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,缩着头,铁铸一般站着。
许多的工夫过去了;上坟的人渐渐增多,几个老的小的,在土坟间出没。
华大妈不知怎的,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,便想到要走;一面劝着说,"我们还是回去罢。"
那老女人叹一口气,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;又迟疑了一刻,终于慢慢地走了。嘴里自言自语的说,"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……"
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,忽听得背后"哑——"的一声大叫;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,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,一挫身,直向着远处的天空,箭也似的飞去了。
一九一九年四月
一
秋天的后半夜,月亮下去了,太阳还没有出,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;除了夜游的东西,什么都睡着。华老栓忽然坐起身,擦着火柴,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,茶馆的两间屋子里,便弥满了青白的光。
"小栓的爹,你就去么?"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。里边的小屋子里,也发出一阵咳嗽。
"唔。"老栓一面听,一面应,一面扣上衣服;伸手过去说,"你给我罢。"
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,掏出一包洋钱,交给老栓,老栓接了,抖抖的装入衣袋,又在外面按了两下;便点上灯笼,吹熄灯盏,走向里屋子去了。那屋子里面,正在悉悉卒卒的响,接着便是一通咳嗽。老栓候他平静下去,才低低的叫道,"小栓……你不要起来。……店么?你娘会安排的。"
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,料他安心睡了;便出了门,走到街上。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,只有一条灰白的路,看得分明。灯光照着他的两脚,一前一后的走。有时也遇到几只狗,可是一只也没有叫。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;老栓倒觉爽快,仿佛一旦变了少年,得了神通,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,跨步格外高远。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,天也愈走愈亮了。
老栓正在专心走路,忽然吃了一惊,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,明明白白横着。他便退了几步,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,蹩进檐下,靠门立住了。好一会,身上觉得有些发冷。
"哼,老头子。"
"倒高兴……。"
老栓又吃一惊,睁眼看时,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。一个还回头看他,样子不甚分明,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,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。老栓看看灯笼,已经熄了。按一按衣袋,硬硬的还在。仰起头两面一望,只见许多古怪的人,三三两两,鬼似的在那里徘徊;定睛再看,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。
没有多久,又见几个兵,在那边走动;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,远地里也看得清楚,走过面前的,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。——一阵脚步声响,一眨眼,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。那三三两两的人,也忽然合作一堆,潮一般向前进;将到丁字街口,便突然立住,簇成一个半圆。
老栓也向那边看,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;颈项都伸得很长,仿佛许多鸭,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,向上提着。静了一会,似乎有点声音,便又动摇起来,轰的一声,都向后退;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,几乎将他挤倒了。
"喂!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!"一个浑身黑色的人,站在老栓面前,眼光正像两把刀,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。那人一只大手,向他摊着;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,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。
老栓慌忙摸出洋钱,抖抖的想交给他,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。那人便焦急起来,嚷道,"怕什么?怎的不拿!"老栓还踌躇着;黑的人便抢过灯笼,一把扯下纸罩,裹了馒头,塞与老栓;一手抓过洋钱,捏一捏,转身去了。嘴里哼着说,"这老东西……。"
"这给谁治病的呀?"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,但他并不答应;他的精神,现在只在一个包上,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,别的事情,都已置之度外了。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,移植到他家里,收获许多幸福。太阳也出来了;在他面前,显出一条大道,直到他家中,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"古□亭口"这四个黯淡的金字。
二
老栓走到家,店面早经收拾干净,一排一排的茶桌,滑溜溜的发光。但是没有客人;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,大粒的汗,从额上滚下,夹袄也帖住了脊心,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,印成一个阳文的"八"字。老栓见这样子,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。他的女人,从灶下急急走出,睁着眼睛,嘴唇有些发抖。
"得了么?"
"得了。"
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,商量了一会;华大妈便出去了,不多时,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,摊在桌上。老栓也打开灯笼罩,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。小栓也吃完饭,他的母亲慌忙说:"小栓——你坐着,不要到这里来。"一面整顿了灶火,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,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,一同塞在灶里;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,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。
"好香!你们吃什么点心呀?"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。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,来得最早,去得最迟,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,便坐下问话,然而没有人答应他。"炒米粥么?"仍然没有人应。老栓匆匆走出,给他泡上茶。
"小栓进来罢!"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,中间放好一条凳,小栓坐了。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,轻轻说:
"吃下去罢,——病便好了。"
小栓撮起这黑东西,看了一会,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,心里说不出的奇怪。十分小心的拗开了,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,白气散了,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。——不多工夫,已经全在肚里了,却全忘了什么味;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。他的旁边,一面立着他的父亲,一面立着他的母亲,两人的眼光,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;便禁不住心跳起来,按着胸膛,又是一阵咳嗽。
"睡一会罢,——便好了。"
小栓依他母亲的话,咳着睡了。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,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。
三
店里坐着许多人,老栓也忙了,提着大铜壶,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;两个眼眶,都围着一圈黑线。
"老栓,你有些不舒服么?——你生病么?"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。
"没有。"
"没有?——我想笑嘻嘻的,原也不像……"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。
"老栓只是忙。要是他的儿子……"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,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,披一件玄色布衫,散着纽扣,用很宽的玄色腰带,胡乱捆在腰间。刚进门,便对老栓嚷道:
"吃了么?好了么?老栓,就是运气了你!你运气,要不是我信息灵……。"
老栓一手提了茶壶,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;笑嘻嘻的听。满座的人,也都恭恭敬敬的听。华大妈也黑着眼眶,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,加上一个橄榄,老栓便去冲了水。
"这是包好!这是与众不同的。你想,趁热的拿来,趁热的吃下。"横肉的人只是嚷。
"真的呢,要没有康大叔照顾,怎么会这样……"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。
"包好,包好!这样的趁热吃下。这样的人血馒头,什么痨病都包好!"
华大妈听到"痨病"这两个字,变了一点脸色,似乎有些不高兴;但又立刻堆上笑,搭讪着走开了。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,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,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。
"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。这病自然一定全好;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。"花白胡子一面说,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,低声下气的问道,"康大叔—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,便是夏家的孩子,那是谁的孩子?究竟是什么事?"
"谁的?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?那个小家伙!"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,便格外高兴,横肉块块饱绽,越发大声说,"这小东西不要命,不要就是了。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;连剥下来的衣服,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。——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;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,独自落腰包,一文不花。"
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,两手按了胸口,不住的咳嗽;走到灶下,盛出一碗冷饭,泡上热水,坐下便吃。华大妈跟着他走,轻轻的问道,"小栓,你好些么?——你仍旧只是肚饿?……"
"包好,包好!"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,仍然回过脸,对众人说,"夏三爷真是乖角儿,要是他不先告官,连他满门抄斩。现在怎样?银子!——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!关在劳里,还要劝劳头造反。"
"阿呀,那还了得。"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,很现出气愤模样。
"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,他却和他攀谈了。他说: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。你想:这是人话么?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,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,榨不出一点油水,已经气破肚皮了。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,便给他两个嘴巴!"
"义哥是一手好拳棒,这两下,一定够他受用了。"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。
"他这贱骨头打不怕,还要说可怜可怜哩。"
花白胡子的人说,"打了这种东西,有什么可怜呢?"
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,冷笑着说,"你没有听清我的话;看他神气,是说阿义可怜哩!"
听着的人的眼光,忽然有些板滞;话也停顿了。小栓已经吃完饭,吃得满头流汗,头上都冒出蒸气来。
"阿义可怜——疯话,简直是发了疯了。"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。
"发了疯了。"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。
店里的坐客,便又现出活气,谈笑起来。小栓也趁着热闹,拚命咳嗽;康大叔走上前,拍他肩膀说:
"包好!小栓——你不要这么咳。包好!"
"疯了。"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。
四
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,本是一块官地;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,是贪走便道的人,用鞋底造成的,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。路的左边,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,右边是穷人的丛冢。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,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。
这一年的清明,分外寒冷;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。天明未久,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,排出四碟菜,一碗饭,哭了一场。化过纸,呆呆的坐在地上;仿佛等候什么似的,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。微风起来,吹动他短发,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。
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,也是半白头发,褴褛的衣裙;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,外挂一串纸锭,三步一歇的走。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,便有些踌躇,惨白的脸上,现出些羞愧的颜色;但终于硬着头皮,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,放下了篮子。
那坟与小栓的坟,一字儿排着,中间只隔一条小路。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,一碗饭,立着哭了一通,化过纸锭;心里暗暗地想,"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。"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,忽然手脚有些发抖,跄跄踉踉退下几步,瞪着眼只是发怔。
华大妈见这样子,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;便忍不住立起身,跨过小路,低声对他说,"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,——我们还是回去罢。"
那人点一点头,眼睛仍然向上瞪着;也低声吃吃的说道,"你看,——看这是什么呢?"
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,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,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,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,煞是难看。再往上仔细看时,却不觉也吃一惊;——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,围着那尖圆的坟顶。
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,但望这红白的花,却还能明白看见。花也不很多,圆圆的排成一个圈,不很精神,倒也整齐。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,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,零星开着;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,不愿意根究。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,细看了一遍,自言自语的说,"这没有根,不像自己开的。——这地方有谁来呢?孩子不会来玩;——亲戚本家早不来了。—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"他想了又想,忽又流下泪来,大声说道:
"瑜儿,他们都冤枉了你,你还是忘不了,伤心不过,今天特意显点灵,要我知道么?"他四面一看,只见一只乌鸦,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,便接着说,"我知道了。——瑜儿,可怜他们坑了你,他们将来总有报应,天都知道;你闭了眼睛就是了。——你如果真在这里,听到我的话,——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,给我看罢。"
微风早经停息了;枯草支支直立,有如铜丝。一丝发抖的声音,在空气中愈颤愈细,细到没有,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。两人站在枯草丛里,仰面看那乌鸦;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,缩着头,铁铸一般站着。
许多的工夫过去了;上坟的人渐渐增多,几个老的小的,在土坟间出没。
华大妈不知怎的,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,便想到要走;一面劝着说,"我们还是回去罢。"
那老女人叹一口气,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;又迟疑了一刻,终于慢慢地走了。嘴里自言自语的说,"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……"
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,忽听得背后"哑——"的一声大叫;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,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,一挫身,直向着远处的天空,箭也似的飞去了。
一九一九年四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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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迅《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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药,鲁迅,现当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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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天的后半夜,月亮下去了,太阳还没有出,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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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了夜游的东西,什么都睡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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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老栓忽然坐起身,擦着火柴,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,茶馆的两间屋子里,便弥满了青白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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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小栓的爹,你就去么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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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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里边的小屋子里,也发出一阵咳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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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唔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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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栓一面听,一面应,一面扣上衣服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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伸手过去说,"你给我罢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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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,掏出一包洋钱,交给老栓,老栓接了,抖抖的装入衣袋,又在外面按了两下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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便点上灯笼,吹熄灯盏,走向里屋子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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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栓候他平静下去,才低低的叫道,"小栓……你不要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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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店么?
17
00:01:49,800 --> 00:01:53,000
你娘会安排的。"
18
00:01:53,000 --> 00:01:59,066
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,料他安心睡了;
19
00:01:59,066 --> 00:02:02,866
便出了门,走到街上。
20
00:02:02,866 --> 00:02:12,500
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,只有一条灰白的路,看得分明。
21
00:02:12,500 --> 00:02:18,833
灯光照着他的两脚,一前一后的走。
22
00:02:18,833 --> 00:02:25,766
有时也遇到几只狗,可是一只也没有叫。
23
00:02:25,766 --> 00:02:29,900
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;
24
00:02:29,900 --> 00:02:42,233
老栓倒觉爽快,仿佛一旦变了少年,得了神通,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,跨步格外高远。
25
00:02:42,233 --> 00:02:52,200
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,天也愈走愈亮了。
26
00:02:52,200 --> 00:03:03,100
老栓正在专心走路,忽然吃了一惊,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,明明白白横着。
27
00:03:03,100 --> 00:03:13,200
他便退了几步,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,蹩进檐下,靠门立住了。
28
00:03:13,200 --> 00:03:19,200
好一会,身上觉得有些发冷。
29
00:03:19,200 --> 00:03:22,033
"哼,老头子。"
30
00:03:22,033 --> 00:03:25,000
"倒高兴……。"
31
00:03:25,000 --> 00:03:32,500
老栓又吃一惊,睁眼看时,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。
32
00:03:32,500 --> 00:03:49,100
一个还回头看他,样子不甚分明,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,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。
33
00:03:49,100 --> 00:03:53,633
老栓看看灯笼,已经熄了。
34
00:03:53,633 --> 00:03:57,666
按一按衣袋,硬硬的还在。
35
00:03:57,666 --> 00:04:08,800
仰起头两面一望,只见许多古怪的人,三三两两,鬼似的在那里徘徊;
36
00:04:08,800 --> 00:04:15,366
定睛再看,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。
37
00:04:15,366 --> 00:04:21,166
没有多久,又见几个兵,在那边走动;
38
00:04:21,166 --> 00:04:33,766
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,远地里也看得清楚,走过面前的,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。
39
00:04:33,766 --> 00:04:39,200
——一阵脚步声响,一眨眼,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。
40
00:04:39,200 --> 00:04:44,700
那三三两两的人,也忽然合作一堆,潮一般向前进;
41
00:04:44,700 --> 00:04:51,866
将到丁字街口,便突然立住,簇成一个半圆。
42
00:04:51,866 --> 00:04:58,600
老栓也向那边看,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;
43
00:04:58,600 --> 00:05:09,266
颈项都伸得很长,仿佛许多鸭,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,向上提着。
44
00:05:09,266 --> 00:05:19,466
静了一会,似乎有点声音,便又动摇起来,轰的一声,都向后退;
45
00:05:19,466 --> 00:05:25,833
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,几乎将他挤倒了。
46
00:05:25,833 --> 00:05:26,966
"喂!
47
00:05:26,966 --> 00:05:30,600
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!"
48
00:05:30,600 --> 00:05:41,266
一个浑身黑色的人,站在老栓面前,眼光正像两把刀,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。
49
00:05:41,266 --> 00:05:44,900
那人一只大手,向他摊着;
50
00:05:44,900 --> 00:05:57,066
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,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。
51
00:05:57,066 --> 00:06:06,066
老栓慌忙摸出洋钱,抖抖的想交给他,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。
52
00:06:06,066 --> 00:06:10,400
那人便焦急起来,嚷道,"怕什么?
53
00:06:10,400 --> 00:06:13,200
怎的不拿!"
54
00:06:13,200 --> 00:06:15,900
老栓还踌躇着;
55
00:06:15,900 --> 00:06:22,666
黑的人便抢过灯笼,一把扯下纸罩,裹了馒头,塞与老栓;
56
00:06:22,666 --> 00:06:28,233
一手抓过洋钱,捏一捏,转身去了。
57
00:06:28,233 --> 00:06:32,966
嘴里哼着说,"这老东西……。"
58
00:06:32,966 --> 00:06:36,400
"这给谁治病的呀?"
59
00:06:36,400 --> 00:06:42,633
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,但他并不答应;
60
00:06:42,633 --> 00:06:55,966
他的精神,现在只在一个包上,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,别的事情,都已置之度外了。
61
00:06:55,966 --> 00:07:05,000
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,移植到他家里,收获许多幸福。
62
00:07:05,000 --> 00:07:08,800
太阳也出来了;
63
00:07:08,800 --> 00:07:23,433
在他面前,显出一条大道,直到他家中,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"古□亭口"这四个黯淡的金字。
64
00:07:23,433 --> 00:07:25,066
二
65
00:07:25,066 --> 00:07:35,233
老栓走到家,店面早经收拾干净,一排一排的茶桌,滑溜溜的发光。
66
00:07:35,233 --> 00:07:38,700
但是没有客人;
67
00:07:38,700 --> 00:07:57,233
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,大粒的汗,从额上滚下,夹袄也帖住了脊心,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,印成一个阳文的"八"字。
68
00:07:57,233 --> 00:08:03,566
老栓见这样子,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。
69
00:08:03,566 --> 00:08:12,500
他的女人,从灶下急急走出,睁着眼睛,嘴唇有些发抖。
70
00:08:12,500 --> 00:08:16,000
"得了么?"
71
00:08:16,000 --> 00:08:18,866
"得了。"
72
00:08:18,866 --> 00:08:24,066
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,商量了一会;
73
00:08:24,066 --> 00:08:33,600
华大妈便出去了,不多时,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,摊在桌上。
74
00:08:33,600 --> 00:08:41,200
老栓也打开灯笼罩,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。
75
00:08:41,200 --> 00:08:51,300
小栓也吃完饭,他的母亲慌忙说:"小栓——你坐着,不要到这里来。"
76
00:08:51,300 --> 00:09:04,200
一面整顿了灶火,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,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,一同塞在灶里;
77
00:09:04,200 --> 00:09:14,966
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,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。
78
00:09:14,966 --> 00:09:16,433
"好香!
79
00:09:16,433 --> 00:09:23,033
你们吃什么点心呀?"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。
80
00:09:23,033 --> 00:09:39,600
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,来得最早,去得最迟,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,便坐下问话,然而没有人答应他。"
81
00:09:39,600 --> 00:09:44,433
炒米粥么?"仍然没有人应。
82
00:09:44,433 --> 00:09:50,033
老栓匆匆走出,给他泡上茶。
83
00:09:50,033 --> 00:09:53,100
"小栓进来罢!"
84
00:09:53,100 --> 00:10:00,666
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,中间放好一条凳,小栓坐了。
85
00:10:00,666 --> 00:10:06,200
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,轻轻说:
86
00:10:06,200 --> 00:10:12,000
"吃下去罢,——病便好了。"
87
00:10:12,000 --> 00:10:23,500
小栓撮起这黑东西,看了一会,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,心里说不出的奇怪。
88
00:10:23,500 --> 00:10:35,666
十分小心的拗开了,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,白气散了,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。
89
00:10:35,666 --> 00:10:42,266
——不多工夫,已经全在肚里了,却全忘了什么味;
90
00:10:42,266 --> 00:10:46,900
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。
91
00:10:46,900 --> 00:11:03,200
他的旁边,一面立着他的父亲,一面立着他的母亲,两人的眼光,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;
92
00:11:03,200 --> 00:11:13,066
便禁不住心跳起来,按着胸膛,又是一阵咳嗽。
93
00:11:13,066 --> 00:11:18,600
"睡一会罢,——便好了。"
94
00:11:18,600 --> 00:11:24,233
小栓依他母亲的话,咳着睡了。
95
00:11:24,233 --> 00:11:34,833
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,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。
96
00:11:34,833 --> 00:11:36,166
三
97
00:11:36,166 --> 00:11:47,266
店里坐着许多人,老栓也忙了,提着大铜壶,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;
98
00:11:47,266 --> 00:11:53,400
两个眼眶,都围着一圈黑线。
99
00:11:53,400 --> 00:11:57,266
"老栓,你有些不舒服么?
100
00:11:57,266 --> 00:12:03,233
——你生病么?"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。
101
00:12:03,233 --> 00:12:05,333
"没有。"
102
00:12:05,333 --> 00:12:07,100
"没有?
103
00:12:07,100 --> 00:12:16,433
——我想笑嘻嘻的,原也不像……"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。
104
00:12:16,433 --> 00:12:18,200
"老栓只是忙。
105
00:12:18,200 --> 00:12:35,800
要是他的儿子……"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,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,披一件玄色布衫,散着纽扣,用很宽的玄色腰带,胡乱捆在腰间。
106
00:12:35,800 --> 00:12:40,233
刚进门,便对老栓嚷道:
107
00:12:40,233 --> 00:12:42,166
"吃了么?好了么?
108
00:12:42,166 --> 00:12:44,433
老栓,就是运气了你!
109
00:12:44,433 --> 00:12:49,433
你运气,要不是我信息灵……。"
110
00:12:49,433 --> 00:12:54,033
老栓一手提了茶壶,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;
111
00:12:54,033 --> 00:12:56,366
笑嘻嘻的听。
112
00:12:56,366 --> 00:13:00,433
满座的人,也都恭恭敬敬的听。
113
00:13:00,433 --> 00:13:12,566
华大妈也黑着眼眶,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,加上一个橄榄,老栓便去冲了水。
114
00:13:12,566 --> 00:13:15,866
"这是包好!这是与众不同的。
115
00:13:15,866 --> 00:13:21,566
你想,趁热的拿来,趁热的吃下。"
116
00:13:21,566 --> 00:13:24,900
横肉的人只是嚷。
117
00:13:24,900 --> 00:13:34,766
"真的呢,要没有康大叔照顾,怎么会这样……"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。
118
00:13:34,766 --> 00:13:38,466
"包好,包好!这样的趁热吃下。
119
00:13:38,466 --> 00:13:45,066
这样的人血馒头,什么痨病都包好!"
120
00:13:45,066 --> 00:13:51,900
华大妈听到"痨病"这两个字,变了一点脸色,似乎有些不高兴;
121
00:13:51,900 --> 00:13:57,433
但又立刻堆上笑,搭讪着走开了。
122
00:13:57,433 --> 00:14:11,866
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,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,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。
123
00:14:11,866 --> 00:14:15,500
"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。
124
00:14:15,500 --> 00:14:18,400
这病自然一定全好;
125
00:14:18,400 --> 00:14:22,366
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。"
126
00:14:22,366 --> 00:14:38,100
花白胡子一面说,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,低声下气的问道,"康大叔—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,便是夏家的孩子,那是谁的孩子?
127
00:14:38,100 --> 00:14:40,700
究竟是什么事?"
128
00:14:40,700 --> 00:14:42,266
"谁的?
129
00:14:42,266 --> 00:14:44,800
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?
130
00:14:44,800 --> 00:14:47,466
那个小家伙!"
131
00:14:47,466 --> 00:15:00,166
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,便格外高兴,横肉块块饱绽,越发大声说,"这小东西不要命,不要就是了。
132
00:15:00,166 --> 00:15:02,966
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;
133
00:15:02,966 --> 00:15:07,833
连剥下来的衣服,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。
134
00:15:07,833 --> 00:15:10,700
——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;
135
00:15:10,700 --> 00:15:18,666
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,独自落腰包,一文不花。"
136
00:15:18,666 --> 00:15:27,233
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,两手按了胸口,不住的咳嗽;
137
00:15:27,233 --> 00:15:34,066
走到灶下,盛出一碗冷饭,泡上热水,坐下便吃。
138
00:15:34,066 --> 00:15:41,833
华大妈跟着他走,轻轻的问道,"小栓,你好些么?
139
00:15:41,833 --> 00:15:44,066
——你仍旧只是肚饿?
140
00:15:44,066 --> 00:15:46,300
……"
141
00:15:46,300 --> 00:15:48,900
"包好,包好!"
142
00:15:48,900 --> 00:16:01,700
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,仍然回过脸,对众人说,"夏三爷真是乖角儿,要是他不先告官,连他满门抄斩。
143
00:16:01,700 --> 00:16:04,633
现在怎样?银子!
144
00:16:04,633 --> 00:16:07,033
——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!
145
00:16:07,033 --> 00:16:11,033
关在劳里,还要劝劳头造反。"
146
00:16:11,033 --> 00:16:14,033
"阿呀,那还了得。"
147
00:16:14,033 --> 00:16:21,566
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,很现出气愤模样。
148
00:16:21,566 --> 00:16:28,600
"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,他却和他攀谈了。
149
00:16:28,600 --> 00:16:33,066
他说: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。
150
00:16:33,066 --> 00:16:36,200
你想:这是人话么?
151
00:16:36,200 --> 00:16:46,433
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,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,榨不出一点油水,已经气破肚皮了。
152
00:16:46,433 --> 00:16:51,900
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,便给他两个嘴巴!"
153
00:16:51,900 --> 00:16:56,900
"义哥是一手好拳棒,这两下,一定够他受用了。"
154
00:16:56,900 --> 00:17:01,066
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。
155
00:17:01,066 --> 00:17:06,600
"他这贱骨头打不怕,还要说可怜可怜哩。"
156
00:17:06,600 --> 00:17:13,800
花白胡子的人说,"打了这种东西,有什么可怜呢?"
157
00:17:13,800 --> 00:17:21,433
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,冷笑着说,"你没有听清我的话;
158
00:17:21,433 --> 00:17:25,900
看他神气,是说阿义可怜哩!"
159
00:17:25,900 --> 00:17:30,966
听着的人的眼光,忽然有些板滞;
160
00:17:30,966 --> 00:17:34,500
话也停顿了。
161
00:17:34,500 --> 00:17:42,500
小栓已经吃完饭,吃得满头流汗,头上都冒出蒸气来。
162
00:17:42,500 --> 00:17:49,600
"阿义可怜——疯话,简直是发了疯了。"
163
00:17:49,600 --> 00:17:54,100
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。
164
00:17:54,100 --> 00:17:56,033
"发了疯了。"
165
00:17:56,033 --> 00:18:00,466
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。
166
00:18:00,466 --> 00:18:06,100
店里的坐客,便又现出活气,谈笑起来。
167
00:18:06,100 --> 00:18:10,900
小栓也趁着热闹,拚命咳嗽;
168
00:18:10,900 --> 00:18:14,800
康大叔走上前,拍他肩膀说:
169
00:18:14,800 --> 00:18:15,900
"包好!
170
00:18:15,900 --> 00:18:18,300
小栓——你不要这么咳。
171
00:18:18,300 --> 00:18:20,300
包好!"
172
00:18:20,300 --> 00:18:22,033
"疯了。"
173
00:18:22,033 --> 00:18:25,166
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。
174
00:18:25,166 --> 00:18:26,866
四
175
00:18:26,866 --> 00:18:33,100
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,本是一块官地;
17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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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,是贪走便道的人,用鞋底造成的,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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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的左边,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,右边是穷人的丛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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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,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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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年的清明,分外寒冷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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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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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明未久,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,排出四碟菜,一碗饭,哭了一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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化过纸,呆呆的坐在地上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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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9:26,700 --> 00:19:36,200
仿佛等候什么似的,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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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风起来,吹动他短发,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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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19:46,400 --> 00:19:54,700
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,也是半白头发,褴褛的衣裙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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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,外挂一串纸锭,三步一歇的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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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,便有些踌躇,惨白的脸上,现出些羞愧的颜色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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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终于硬着头皮,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,放下了篮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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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0:25,500 --> 00:20:34,900
那坟与小栓的坟,一字儿排着,中间只隔一条小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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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,一碗饭,立着哭了一通,化过纸锭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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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0:43,433 --> 00:20:53,000
心里暗暗地想,"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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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,忽然手脚有些发抖,跄跄踉踉退下几步,瞪着眼只是发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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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1:08,266 --> 00:21:13,400
华大妈见这样子,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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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1:13,400 --> 00:21:30,766
便忍不住立起身,跨过小路,低声对他说,"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,——我们还是回去罢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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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1:30,766 --> 00:21:36,100
那人点一点头,眼睛仍然向上瞪着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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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1:36,100 --> 00:21:46,200
也低声吃吃的说道,"你看,——看这是什么呢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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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1:46,200 --> 00:22:02,833
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,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,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,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,煞是难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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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2:02,833 --> 00:22:08,900
再往上仔细看时,却不觉也吃一惊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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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2:08,900 --> 00:22:16,000
——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,围着那尖圆的坟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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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2:16,000 --> 00:22:26,166
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,但望这红白的花,却还能明白看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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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2:26,166 --> 00:22:35,566
花也不很多,圆圆的排成一个圈,不很精神,倒也整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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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2:35,566 --> 00:22:46,466
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,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,零星开着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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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2:46,466 --> 00:22:54,833
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,不愿意根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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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2:54,833 --> 00:23:08,833
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,细看了一遍,自言自语的说,"这没有根,不像自己开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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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这地方有谁来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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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3:12,966 --> 00:23:15,633
孩子不会来玩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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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亲戚本家早不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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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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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3:24,500 --> 00:23:34,633
他想了又想,忽又流下泪来,大声说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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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3:34,633 --> 00:23:51,400
"瑜儿,他们都冤枉了你,你还是忘不了,伤心不过,今天特意显点灵,要我知道么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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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四面一看,只见一只乌鸦,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,便接着说,"我知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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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4:02,500 --> 00:24:12,800
——瑜儿,可怜他们坑了你,他们将来总有报应,天都知道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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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闭了眼睛就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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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4:16,700 --> 00:24:29,066
——你如果真在这里,听到我的话,——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,给我看罢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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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4:29,066 --> 00:24:33,433
微风早经停息了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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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4:33,433 --> 00:24:38,566
枯草支支直立,有如铜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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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4:38,566 --> 00:24:52,900
一丝发抖的声音,在空气中愈颤愈细,细到没有,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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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4:52,900 --> 00:25:01,033
两人站在枯草丛里,仰面看那乌鸦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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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5:01,033 --> 00:25:11,400
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,缩着头,铁铸一般站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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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5:11,400 --> 00:25:15,200
许多的工夫过去了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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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坟的人渐渐增多,几个老的小的,在土坟间出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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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5:24,700 --> 00:25:33,300
华大妈不知怎的,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,便想到要走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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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5:33,300 --> 00:25:41,200
一面劝着说,"我们还是回去罢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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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5:41,200 --> 00:25:49,066
那老女人叹一口气,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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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迟疑了一刻,终于慢慢地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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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5:56,566 --> 00:26:03,933
嘴里自言自语的说,"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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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6:03,933 --> 00:26:06,866
……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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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6:06,866 --> 00:26:14,400
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,忽听得背后"哑——"的一声大叫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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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6:14,400 --> 00:26:33,833
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,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,一挫身,直向着远处的天空,箭也似的飞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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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:26:33,833 --> 00:26:37,333
一九一九年四月
现当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