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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于:2025-12-05 21:05:40
传习录·徐爱录
正文字数:5507
徐爱引言
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,悉以旧本为正,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。爱始闻而骇,既而疑,已而殚精竭思。参互错综,以质于先生,然后知先生之说,若水之寒,若火之热,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先生明睿天授,然和乐坦易,不事边幅。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,又尝泛滥于词章,出入二氏之学。骤闻是说,皆目以为立异好奇,漫不省究。不知先生居夷三载,处困养静精一之功,固已超入圣域,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。爱朝夕炙门下,但见先生之道,即之若易,而仰之愈高。见之若粗,而探之愈精。就之若近,而造之愈益无穷。十余年来,竟未能窥其藩篱。世之君子,或与先生仅交一面,或犹未闻其謦欬,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,而遽欲于立谈之间、传闻之说,臆断悬度。如之何其可得也?从游之士,闻先生之教,往往得一而遗二。见其牝牡骊黄,而弃其所谓千里者。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,私以示夫同志,相与考正之。庶无负先生之教云。门人徐爱书。
门人徐爱录
爱问:“‘在亲民’,朱子谓当作新民。后章‘作新民’之文似亦有据。先生以为宜从旧本‘作亲民’,亦有所据否”?先生曰:“‘作新民’之‘新’,是自新之民,与‘在新民’之‘新’不同。此岂足为据?‘作’字却与‘亲’字相对。然非‘亲’字义。下面治国平天下处,皆于‘新’字无发明。如云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。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’。‘如保赤子’。‘民之所好好之。民之所恶恶之。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’。皆是‘亲’字意。‘亲民’犹孟子‘亲亲仁民’之谓。亲之即仁之也。百姓不亲,舜使契为司徒,敬敷五教,所以亲之也。尧典‘克明峻德’便是‘明明德’。‘以亲九族’,至‘平章协和’,便是‘亲民’,便是‘明明德于天下’。又如孔子言‘修己以安百姓’。‘修己’便是‘明明德’。‘安百姓’便是‘亲民’。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。说新民便觉偏了”。
爱问:“‘知止而后有定’,朱子以为‘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’,似与先生之说相戾”。先生曰:“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,却是义外也。至善是心之本体。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。然亦未尝离却事物。本注所谓‘尽夫天理之极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’者,得之”。
爱问:“至善只求诸心。恐于天下事理,有不能尽”。先生曰:“心即理也。天下又有心外之事,心外之理乎”?爱曰:“如事父之孝,事君之忠,交友之信,治民之仁,其间有许多理在。恐亦不可不察”。先生叹曰:“此说之蔽久矣。岂一语所能悟?今姑就所问者言之。且如事父,不曾去父上求个孝的理。事君,不曾去君上求个忠的理;交友治民,不曾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。都只在此心。心即理也。此心无私欲之蔽,即是天理。不须外面添一分。以此纯乎天理之心,发之事父便是孝。发之事君便是忠。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。只在此心去私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”。爱曰:“闻先生如此说,爱已觉有省悟处。但旧说缠于胸中,尚有未脱然者。如事父一事,其间温凊定省之类,有许多节目。不知亦须讲求否”?先生曰:“如何不讲求?只是有个头脑。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。就如求冬温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讲求夏清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只是讲求得此心。此心若无人欲,纯是天理,是个诚于孝亲的心,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,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。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,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。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。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,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。譬之树木,这诚孝的心便是根。许多条件便是枝叶。须先有根,然后有枝叶。不是先寻了枝叶,然后去种根。礼记言‘孝子之有深爱者,必有和气。有和气者,必有愉色。有愉色者,必有婉容’。须是有个深爱做根,便自然如此”。
郑朝朔问:“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”,先生曰:“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。更于事物上怎生求?且试说几件看”。朝朔曰:“且如事亲,如何而为温凊之节,如何而为奉养之宜,须求个是当,方是至善。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”。先生曰:“若只是温凊之节,奉养之宜,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。用得甚学问思辨?惟于温凊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。奉养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。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,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。所以虽在圣人,犹加精一之训。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,便谓至善,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得仪节是当,亦可谓之至善矣”。爱于是日又有省。
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,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,未能决。以问于先生。先生曰:“试举看”。爱曰:“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,兄当弟者,却不能孝,不能弟。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”。先生曰:“此已被私欲隔断,不是知行的本体了。未有知而不行者。知而不行,只是未知。圣贤教人知行,正是要复那本体。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。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,说‘如好好色’,‘如恶恶臭’。见好色属知,好好色属行。只见那好色时,已自好了。不是见了后,又立个心去好。闻恶臭属知,恶恶臭属行。只闻那恶臭时,已自恶了。不是闻了后,别立个心去恶。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,鼻中不曾闻得,便亦不甚恶。亦只是不曾知臭。就如称某人知孝,某人知弟。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,方可称他知孝知悌。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,便可称为知孝弟。又如知痛,必已自痛了,方知痛。知寒,必已自寒了。知饥,必已自饥了。知行如何分得开?此便是知行的本体,不曾有私意隔断的。圣人教人,必要是如此,方可谓之知。不然,只是不曾知。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。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,是甚么意?某要说做一个,是什么意?若不知立言宗旨。只管说一个两个,亦有甚用”?爱曰:“古人说知行做两个,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,一行做行的功夫,即功夫始有下落”。先生曰“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。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。行是知的功夫。知是行之始。行是知之成。若会得时,只说一个知,已自有行在。只说一个行,已自有知在。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,又说一个行者,只为世间有一种人,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,全不解思惟省察。也只是个冥行妄作。所以必说个知,方才行得是。又有一种人,茫茫荡荡,悬空去思索。全不肯着实躬行。也只是个揣摸影响。所以必说一个行,方才知得真。此是古人不得已,补偏救弊的说话。若见得这个意时,即一言而足。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。以为必先知了,然后能行。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。待知得真了,方去做行的工夫。故遂终身不行,亦遂终身不知。此不是小病痛,其来已非一日矣。某今说个知行合一,正是对病的药。又不是某凿空杜撰。知行本体,原是如此。今若知得宗旨时,即说两个亦不妨。亦只是一个。若不会宗旨,便说一个,亦济得甚事?只是闲说话”。
爱问:“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,已觉功夫有用力处。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”。先生曰:“格物是止至善之功。既知至善,即知格物矣”。爱曰“昨以先生之教,推之格物之说,似亦见得大略。但朱子之训,其于书之‘精一’,论语之‘博约’,孟子之‘尽心知性’,皆有所证据。以是未能释然”。先生曰:“子夏笃信圣人。曾子反求诸己。笃信固亦是,然不如反求之切。今既不得于心,安可狃于旧闻,不求是当?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。至其不得于心处,亦何尝茍从?精一博约尽心,本自与吾说吻合,朱子格物之训,未免牵合附会。非其本旨。精是一之功,博是约之功。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,此可一言而喻。尽心知性知天,是生知安行事。存心养性事天,是学知利行事。‘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’,是困知勉行事。朱子错训格物。只为倒看了此意,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,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。如何做得”?爱问:“尽心知性,何以为生知安行”?先生曰:“性是心之体。天是性之原。尽心即是尽性。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,知天地之化育’,存心者,心有未尽也。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,是自己分上事。己与天为事天如子之事父,臣之事君。须是恭敬奉承,然后能无失。尚与天为二。此便是圣贤之别。至于夭寿不贰其心,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。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,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。只去修身以俟命,见得穷通寿夭,有个命在。我亦不必以此动心。事天虽与天为二,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。俟命,便是未曾见面,在此等候相似。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,有个困勉的意在。今却倒做了,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”。爱曰:“昨闻先生之教。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。今闻此说,益无可疑。爱昨晓思,格物的‘物’字,即是‘事’字。皆从心上说”。先生曰:“然。身之主宰便是心。心之所发便是意。意之本体便是知。意之所在便是物。如意在于事亲,即事亲便是一物。意在于事君,即事君便是一物。意在于仁民爱物,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。意在于视听言动,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。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,无心外之物。中庸言‘不诚无物’,大学‘明明德’之功,只是个诚意。诚意之功,只是个格物。
先生又曰:“‘格物’如孟子‘大人格君心’之‘格’。是去其心之不正,以全其本体之正。但意念所在,即要去其不正,以全其正。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。即是穷理。天理即是明德。穷理即是明明德”。
又曰:“知是心之本体。心自然会知。见父自然知孝,见兄自然知弟,见孺子入井,自然知恻隐。此便是良知。不假外求。若良知之发,更无私意障碍。即所谓‘充其恻隐之心。而仁不可胜用矣’。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。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,胜私复理。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,得以充塞流行。便是致其知。知致则意诚”。
爱问:“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。深思之未能得,略请开示。”先生曰:‘礼’字即是‘理’字。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。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。只是一物。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。要此心纯是天理,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。如发见于事亲时,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。发见于事君时,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。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,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。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,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。至于作止语默,无处不然。随他发见处,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。这便是博学之于文,便是约礼的功夫。博文即是惟精。约礼即是惟一。
爱问:“‘道心常为一身之主,而人心每听命’。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,此语似有弊”先生曰:“然。心一也。未杂于人谓之道心。杂以人伪谓之人心,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。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。初非有二心也。程子谓人心即人欲,道心即天理。语若分析,而意实得之。今曰‘道心为主,而人心听命’,是二心也。天理人欲不并立。安有天理为主,人欲又从而听命者”?
爱问文中子韩退之。先生曰:“退之文人之雄耳。文中子贤儒也。后人徒以文词之故,推尊退之。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”。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。先生曰:“拟经恐未可尽非。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”?爱曰:“世儒著述,近名之意不无。然期以明道。拟经纯若为名”。先生曰:“著述以明道,亦何所效法”?曰:“孔子删述六经,以明道也”。先生曰:“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”?爱曰:“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。拟经似徒拟其迹。恐于道无补”。先生曰:“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,而见诸行事之实乎?抑将美其言辞,而徒以譊譊于世也?天下之大乱,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。使道明于天下,则六经不必述。删述六经,孔子不得已也。自伏羲画卦,至于文王周公。其间言易、如连山归藏之属。纷纷籍籍,不知其几。易道大乱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,知其说之将无纪极,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。以为惟此为得其宗。于是纷纷之说尽废。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。书诗礼乐春秋皆然。书自典谟以后,诗自二南以降,如九丘八索,一切淫哇逸荡之词,盖不知其几千百篇。礼乐之名物度数,至是亦不可胜穷。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,然后其说始废。如书诗礼乐中,孔子何尝加一语?今之礼记诸说,皆后儒附会而成。已非孔子之旧。至于春秋,虽称孔子作之,其实皆鲁史旧文。所谓笔者,笔其旧。所谓削者,削其繁。是有减无增。孔子述六经,惧繁文之乱天下。惟简之而不得。使天下务去其文,以求其实。非以文教之也。春秋以后,繁文益盛,天下益乱。始皇焚书得罪,是出于私意。又不合焚六经。若当时志在明道,其诸反经叛理之说,悉取而焚之,亦正暗合删述之意。自秦汉以降,文又日盛。若欲尽去之,断不能去。只宜取法孔子。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。则其诸怪悖之说,亦宜渐渐自废。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。某切深有取于其事。以为圣人复起,不能易也。天下所以不治,只因文盛实衰。入出己见。新奇相高,以眩俗取誉。徒以乱天下之聪明,涂天下之耳目。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,以求知于世。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,反朴还淳之行。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”。爱曰:“著述亦有不可缺者。如春秋一经,若无左传,恐亦难晓”。先生曰:“春秋必待传而后明,是歇后谜语矣。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?左传多是鲁史旧文。若春秋须此而后明,孔子何必削之”?爱曰:“伊川亦云:‘传是案,经是断’。如书弒某君,伐某国。若不明其事,恐亦难断”。先生曰:“伊川此言,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。未得圣人作经之意。如书弒君,即弒君便是罪。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。征伐当自天子出。书伐国,即伐国便是罪。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?圣人述六经,只是要正人心。只是要存天理,去人欲。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,则尝言之。或因人请问,各随分量而说。亦不肯多道。恐人专求之言语。故曰‘予欲无言’。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,又安肯详以示人?是长乱导奸也。故孟子云:‘仲尼之门,无道桓文之事者。是以后世无传焉’。此便是孔门家法。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。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。纯是一片功利的心。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。如何思量得通”?因叹曰:“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”又曰:“孔子云:‘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’。孟子云:‘尽信书,不如无书。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’。孔子删书,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,不过数篇。岂更无一事,而所述止此?圣人之意可知矣。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,后儒却只要添上”。爱曰:“圣人作经,只是要去人欲,存天理。如五伯以下事,圣人不欲详以示人。则诚然矣。至如尧舜以前事,如何略不少见”?先生曰:“羲黄之世,其事阔疏,传之者鲜矣。此亦可以想见。其时全是淳庞朴素,略无文采的气象。此便是太古之治。非后世可及”。爱曰:“如三坟之类,亦有传者。孔子何以删之”?先生曰:“纵有传者,亦于世变渐非所宜。风气益开,文采日胜。至于周末,虽欲变以夏商之俗,已不可挽。况唐虞乎?又况羲黄之世乎?然其治不同,其道则一,孔子于尧舜,则祖述之。于文武,则宪章之。文武之法,即是尧舜之道。但因时致治。其设施政令,已自不同。即夏商事业,施之于周,已有不合。故周公思兼三王。其有不合,仰而思之,夜以继日。况太古之治,岂复能行?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”。又曰:“专事无为,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,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,即是佛老的学术。因时致治,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,而以功利之心行之,即是伯者以下事业。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,只是讲得个伯术”。
又曰:“唐虞以上之治,后世不可复也。略之可也。三代以下之治,后世不可法也。削之可也。惟三代之治可行。然而世之论三代者,不明其本,而徒事其末。则亦不可复矣”。
爱曰:“先儒论六经,以春秋为史。史专记事。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”。先生曰:“以事言谓之史。以道言谓之经。事即道。道即事。春秋亦经。五经亦史。易是包牺氏之史。书是尧舜以下史。礼乐是三代史。其事同。其道同。安有所谓异”?
又曰:“五经亦只是史。史以明善恶,示训戒。善可为训者,特存其迹以示法。恶可为戒者,存其戒而削其事,以杜奸”。爱曰:“存其《迹》以示法,亦是存天理之本然。削其事以杜奸,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”?先生曰:“圣人作经,固无非是此意。然又不必泥着文句”。爱又问:“恶可为戒者,存其戒而削其事,以杜奸。何独于诗而不删郑、卫?先儒谓‘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’。然否”?先生曰:“诗非孔门之旧本矣。孔子云:‘放郑声,郑声淫’。又曰:‘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’。‘郑卫之音,亡国之音也’。此是孔门家法。孔子所定三百篇,皆所谓雅乐。皆可奏之郊庙,奏之乡党。皆所以资畅和平,涵泳德性。移风易俗,安得有此?是长淫导奸矣。此必秦火之后,世儒附会,以足三百篇之数。盖淫泆之词,世俗多所喜传。如今闾巷皆然。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。是求其说而不得,从而为之辞”。
【徐爱跋】爱因旧说汩没,始闻先生之教,实是骇愕不定,无入头处。其后闻之既久,渐知反身实践。然后始信先生之学,为孔门嫡传。舍是皆傍蹊小径,断港绝河矣。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。明善是诚身的工夫。穷理是尽性的工夫。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。博文是约礼的工夫。惟精是惟一的工夫。诸如此类,始皆落落难合。其后思之既久,不觉手舞足蹈。
徐爱引言
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,悉以旧本为正,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。爱始闻而骇,既而疑,已而殚精竭思。参互错综,以质于先生,然后知先生之说,若水之寒,若火之热,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先生明睿天授,然和乐坦易,不事边幅。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,又尝泛滥于词章,出入二氏之学。骤闻是说,皆目以为立异好奇,漫不省究。不知先生居夷三载,处困养静精一之功,固已超入圣域,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。爱朝夕炙门下,但见先生之道,即之若易,而仰之愈高。见之若粗,而探之愈精。就之若近,而造之愈益无穷。十余年来,竟未能窥其藩篱。世之君子,或与先生仅交一面,或犹未闻其謦欬,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,而遽欲于立谈之间、传闻之说,臆断悬度。如之何其可得也?从游之士,闻先生之教,往往得一而遗二。见其牝牡骊黄,而弃其所谓千里者。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,私以示夫同志,相与考正之。庶无负先生之教云。门人徐爱书。
门人徐爱录
爱问:“‘在亲民’,朱子谓当作新民。后章‘作新民’之文似亦有据。先生以为宜从旧本‘作亲民’,亦有所据否”?先生曰:“‘作新民’之‘新’,是自新之民,与‘在新民’之‘新’不同。此岂足为据?‘作’字却与‘亲’字相对。然非‘亲’字义。下面治国平天下处,皆于‘新’字无发明。如云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。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’。‘如保赤子’。‘民之所好好之。民之所恶恶之。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’。皆是‘亲’字意。‘亲民’犹孟子‘亲亲仁民’之谓。亲之即仁之也。百姓不亲,舜使契为司徒,敬敷五教,所以亲之也。尧典‘克明峻德’便是‘明明德’。‘以亲九族’,至‘平章协和’,便是‘亲民’,便是‘明明德于天下’。又如孔子言‘修己以安百姓’。‘修己’便是‘明明德’。‘安百姓’便是‘亲民’。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。说新民便觉偏了”。
爱问:“‘知止而后有定’,朱子以为‘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’,似与先生之说相戾”。先生曰:“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,却是义外也。至善是心之本体。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。然亦未尝离却事物。本注所谓‘尽夫天理之极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’者,得之”。
爱问:“至善只求诸心。恐于天下事理,有不能尽”。先生曰:“心即理也。天下又有心外之事,心外之理乎”?爱曰:“如事父之孝,事君之忠,交友之信,治民之仁,其间有许多理在。恐亦不可不察”。先生叹曰:“此说之蔽久矣。岂一语所能悟?今姑就所问者言之。且如事父,不曾去父上求个孝的理。事君,不曾去君上求个忠的理;交友治民,不曾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。都只在此心。心即理也。此心无私欲之蔽,即是天理。不须外面添一分。以此纯乎天理之心,发之事父便是孝。发之事君便是忠。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。只在此心去私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”。爱曰:“闻先生如此说,爱已觉有省悟处。但旧说缠于胸中,尚有未脱然者。如事父一事,其间温凊定省之类,有许多节目。不知亦须讲求否”?先生曰:“如何不讲求?只是有个头脑。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。就如求冬温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讲求夏清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只是讲求得此心。此心若无人欲,纯是天理,是个诚于孝亲的心,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,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。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,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。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。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,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。譬之树木,这诚孝的心便是根。许多条件便是枝叶。须先有根,然后有枝叶。不是先寻了枝叶,然后去种根。礼记言‘孝子之有深爱者,必有和气。有和气者,必有愉色。有愉色者,必有婉容’。须是有个深爱做根,便自然如此”。
郑朝朔问:“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”,先生曰:“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。更于事物上怎生求?且试说几件看”。朝朔曰:“且如事亲,如何而为温凊之节,如何而为奉养之宜,须求个是当,方是至善。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”。先生曰:“若只是温凊之节,奉养之宜,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。用得甚学问思辨?惟于温凊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。奉养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。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,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。所以虽在圣人,犹加精一之训。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,便谓至善,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得仪节是当,亦可谓之至善矣”。爱于是日又有省。
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,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,未能决。以问于先生。先生曰:“试举看”。爱曰:“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,兄当弟者,却不能孝,不能弟。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”。先生曰:“此已被私欲隔断,不是知行的本体了。未有知而不行者。知而不行,只是未知。圣贤教人知行,正是要复那本体。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。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,说‘如好好色’,‘如恶恶臭’。见好色属知,好好色属行。只见那好色时,已自好了。不是见了后,又立个心去好。闻恶臭属知,恶恶臭属行。只闻那恶臭时,已自恶了。不是闻了后,别立个心去恶。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,鼻中不曾闻得,便亦不甚恶。亦只是不曾知臭。就如称某人知孝,某人知弟。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,方可称他知孝知悌。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,便可称为知孝弟。又如知痛,必已自痛了,方知痛。知寒,必已自寒了。知饥,必已自饥了。知行如何分得开?此便是知行的本体,不曾有私意隔断的。圣人教人,必要是如此,方可谓之知。不然,只是不曾知。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。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,是甚么意?某要说做一个,是什么意?若不知立言宗旨。只管说一个两个,亦有甚用”?爱曰:“古人说知行做两个,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,一行做行的功夫,即功夫始有下落”。先生曰“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。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。行是知的功夫。知是行之始。行是知之成。若会得时,只说一个知,已自有行在。只说一个行,已自有知在。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,又说一个行者,只为世间有一种人,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,全不解思惟省察。也只是个冥行妄作。所以必说个知,方才行得是。又有一种人,茫茫荡荡,悬空去思索。全不肯着实躬行。也只是个揣摸影响。所以必说一个行,方才知得真。此是古人不得已,补偏救弊的说话。若见得这个意时,即一言而足。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。以为必先知了,然后能行。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。待知得真了,方去做行的工夫。故遂终身不行,亦遂终身不知。此不是小病痛,其来已非一日矣。某今说个知行合一,正是对病的药。又不是某凿空杜撰。知行本体,原是如此。今若知得宗旨时,即说两个亦不妨。亦只是一个。若不会宗旨,便说一个,亦济得甚事?只是闲说话”。
爱问:“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,已觉功夫有用力处。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”。先生曰:“格物是止至善之功。既知至善,即知格物矣”。爱曰“昨以先生之教,推之格物之说,似亦见得大略。但朱子之训,其于书之‘精一’,论语之‘博约’,孟子之‘尽心知性’,皆有所证据。以是未能释然”。先生曰:“子夏笃信圣人。曾子反求诸己。笃信固亦是,然不如反求之切。今既不得于心,安可狃于旧闻,不求是当?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。至其不得于心处,亦何尝茍从?精一博约尽心,本自与吾说吻合,朱子格物之训,未免牵合附会。非其本旨。精是一之功,博是约之功。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,此可一言而喻。尽心知性知天,是生知安行事。存心养性事天,是学知利行事。‘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’,是困知勉行事。朱子错训格物。只为倒看了此意,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,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。如何做得”?爱问:“尽心知性,何以为生知安行”?先生曰:“性是心之体。天是性之原。尽心即是尽性。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,知天地之化育’,存心者,心有未尽也。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,是自己分上事。己与天为事天如子之事父,臣之事君。须是恭敬奉承,然后能无失。尚与天为二。此便是圣贤之别。至于夭寿不贰其心,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。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,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。只去修身以俟命,见得穷通寿夭,有个命在。我亦不必以此动心。事天虽与天为二,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。俟命,便是未曾见面,在此等候相似。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,有个困勉的意在。今却倒做了,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”。爱曰:“昨闻先生之教。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。今闻此说,益无可疑。爱昨晓思,格物的‘物’字,即是‘事’字。皆从心上说”。先生曰:“然。身之主宰便是心。心之所发便是意。意之本体便是知。意之所在便是物。如意在于事亲,即事亲便是一物。意在于事君,即事君便是一物。意在于仁民爱物,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。意在于视听言动,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。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,无心外之物。中庸言‘不诚无物’,大学‘明明德’之功,只是个诚意。诚意之功,只是个格物。
先生又曰:“‘格物’如孟子‘大人格君心’之‘格’。是去其心之不正,以全其本体之正。但意念所在,即要去其不正,以全其正。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。即是穷理。天理即是明德。穷理即是明明德”。
又曰:“知是心之本体。心自然会知。见父自然知孝,见兄自然知弟,见孺子入井,自然知恻隐。此便是良知。不假外求。若良知之发,更无私意障碍。即所谓‘充其恻隐之心。而仁不可胜用矣’。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。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,胜私复理。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,得以充塞流行。便是致其知。知致则意诚”。
爱问:“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。深思之未能得,略请开示。”先生曰:‘礼’字即是‘理’字。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。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。只是一物。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。要此心纯是天理,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。如发见于事亲时,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。发见于事君时,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。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,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。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,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。至于作止语默,无处不然。随他发见处,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。这便是博学之于文,便是约礼的功夫。博文即是惟精。约礼即是惟一。
爱问:“‘道心常为一身之主,而人心每听命’。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,此语似有弊”先生曰:“然。心一也。未杂于人谓之道心。杂以人伪谓之人心,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。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。初非有二心也。程子谓人心即人欲,道心即天理。语若分析,而意实得之。今曰‘道心为主,而人心听命’,是二心也。天理人欲不并立。安有天理为主,人欲又从而听命者”?
爱问文中子韩退之。先生曰:“退之文人之雄耳。文中子贤儒也。后人徒以文词之故,推尊退之。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”。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。先生曰:“拟经恐未可尽非。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”?爱曰:“世儒著述,近名之意不无。然期以明道。拟经纯若为名”。先生曰:“著述以明道,亦何所效法”?曰:“孔子删述六经,以明道也”。先生曰:“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”?爱曰:“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。拟经似徒拟其迹。恐于道无补”。先生曰:“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,而见诸行事之实乎?抑将美其言辞,而徒以譊譊于世也?天下之大乱,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。使道明于天下,则六经不必述。删述六经,孔子不得已也。自伏羲画卦,至于文王周公。其间言易、如连山归藏之属。纷纷籍籍,不知其几。易道大乱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,知其说之将无纪极,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。以为惟此为得其宗。于是纷纷之说尽废。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。书诗礼乐春秋皆然。书自典谟以后,诗自二南以降,如九丘八索,一切淫哇逸荡之词,盖不知其几千百篇。礼乐之名物度数,至是亦不可胜穷。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,然后其说始废。如书诗礼乐中,孔子何尝加一语?今之礼记诸说,皆后儒附会而成。已非孔子之旧。至于春秋,虽称孔子作之,其实皆鲁史旧文。所谓笔者,笔其旧。所谓削者,削其繁。是有减无增。孔子述六经,惧繁文之乱天下。惟简之而不得。使天下务去其文,以求其实。非以文教之也。春秋以后,繁文益盛,天下益乱。始皇焚书得罪,是出于私意。又不合焚六经。若当时志在明道,其诸反经叛理之说,悉取而焚之,亦正暗合删述之意。自秦汉以降,文又日盛。若欲尽去之,断不能去。只宜取法孔子。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。则其诸怪悖之说,亦宜渐渐自废。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。某切深有取于其事。以为圣人复起,不能易也。天下所以不治,只因文盛实衰。入出己见。新奇相高,以眩俗取誉。徒以乱天下之聪明,涂天下之耳目。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,以求知于世。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,反朴还淳之行。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”。爱曰:“著述亦有不可缺者。如春秋一经,若无左传,恐亦难晓”。先生曰:“春秋必待传而后明,是歇后谜语矣。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?左传多是鲁史旧文。若春秋须此而后明,孔子何必削之”?爱曰:“伊川亦云:‘传是案,经是断’。如书弒某君,伐某国。若不明其事,恐亦难断”。先生曰:“伊川此言,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。未得圣人作经之意。如书弒君,即弒君便是罪。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。征伐当自天子出。书伐国,即伐国便是罪。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?圣人述六经,只是要正人心。只是要存天理,去人欲。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,则尝言之。或因人请问,各随分量而说。亦不肯多道。恐人专求之言语。故曰‘予欲无言’。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,又安肯详以示人?是长乱导奸也。故孟子云:‘仲尼之门,无道桓文之事者。是以后世无传焉’。此便是孔门家法。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。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。纯是一片功利的心。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。如何思量得通”?因叹曰:“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”又曰:“孔子云:‘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’。孟子云:‘尽信书,不如无书。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’。孔子删书,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,不过数篇。岂更无一事,而所述止此?圣人之意可知矣。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,后儒却只要添上”。爱曰:“圣人作经,只是要去人欲,存天理。如五伯以下事,圣人不欲详以示人。则诚然矣。至如尧舜以前事,如何略不少见”?先生曰:“羲黄之世,其事阔疏,传之者鲜矣。此亦可以想见。其时全是淳庞朴素,略无文采的气象。此便是太古之治。非后世可及”。爱曰:“如三坟之类,亦有传者。孔子何以删之”?先生曰:“纵有传者,亦于世变渐非所宜。风气益开,文采日胜。至于周末,虽欲变以夏商之俗,已不可挽。况唐虞乎?又况羲黄之世乎?然其治不同,其道则一,孔子于尧舜,则祖述之。于文武,则宪章之。文武之法,即是尧舜之道。但因时致治。其设施政令,已自不同。即夏商事业,施之于周,已有不合。故周公思兼三王。其有不合,仰而思之,夜以继日。况太古之治,岂复能行?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”。又曰:“专事无为,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,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,即是佛老的学术。因时致治,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,而以功利之心行之,即是伯者以下事业。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,只是讲得个伯术”。
又曰:“唐虞以上之治,后世不可复也。略之可也。三代以下之治,后世不可法也。削之可也。惟三代之治可行。然而世之论三代者,不明其本,而徒事其末。则亦不可复矣”。
爱曰:“先儒论六经,以春秋为史。史专记事。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”。先生曰:“以事言谓之史。以道言谓之经。事即道。道即事。春秋亦经。五经亦史。易是包牺氏之史。书是尧舜以下史。礼乐是三代史。其事同。其道同。安有所谓异”?
又曰:“五经亦只是史。史以明善恶,示训戒。善可为训者,特存其迹以示法。恶可为戒者,存其戒而削其事,以杜奸”。爱曰:“存其《迹》以示法,亦是存天理之本然。削其事以杜奸,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”?先生曰:“圣人作经,固无非是此意。然又不必泥着文句”。爱又问:“恶可为戒者,存其戒而削其事,以杜奸。何独于诗而不删郑、卫?先儒谓‘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’。然否”?先生曰:“诗非孔门之旧本矣。孔子云:‘放郑声,郑声淫’。又曰:‘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’。‘郑卫之音,亡国之音也’。此是孔门家法。孔子所定三百篇,皆所谓雅乐。皆可奏之郊庙,奏之乡党。皆所以资畅和平,涵泳德性。移风易俗,安得有此?是长淫导奸矣。此必秦火之后,世儒附会,以足三百篇之数。盖淫泆之词,世俗多所喜传。如今闾巷皆然。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。是求其说而不得,从而为之辞”。
【徐爱跋】爱因旧说汩没,始闻先生之教,实是骇愕不定,无入头处。其后闻之既久,渐知反身实践。然后始信先生之学,为孔门嫡传。舍是皆傍蹊小径,断港绝河矣。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。明善是诚身的工夫。穷理是尽性的工夫。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。博文是约礼的工夫。惟精是惟一的工夫。诸如此类,始皆落落难合。其后思之既久,不觉手舞足蹈。
0
传习录·徐爱录
1
00:00:00,000 --> 00:00:05,600
传习录·徐爱录,明代
2
00:00:05,600 --> 00:00:08,533
徐爱引言
3
00:00:08,533 --> 00:00:17,333
先生于大学格物诸说,悉以旧本为正,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。
4
00:00:17,333 --> 00:00:23,400
爱始闻而骇,既而疑,已而殚精竭思。
5
00:00:23,400 --> 00:00:39,600
参互错综,以质于先生,然后知先生之说,若水之寒,若火之热,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
6
00:00:39,600 --> 00:00:46,000
先生明睿天授,然和乐坦易,不事边幅。
7
00:00:46,000 --> 00:00:53,533
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,又尝泛滥于词章,出入二氏之学。
8
00:00:53,533 --> 00:00:59,900
骤闻是说,皆目以为立异好奇,漫不省究。
9
00:00:59,900 --> 00:01:12,033
不知先生居夷三载,处困养静精一之功,固已超入圣域,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。
10
00:01:12,033 --> 00:01:19,966
爱朝夕炙门下,但见先生之道,即之若易,而仰之愈高。
11
00:01:19,966 --> 00:01:24,400
见之若粗,而探之愈精。
12
00:01:24,400 --> 00:01:29,900
就之若近,而造之愈益无穷。
13
00:01:29,900 --> 00:01:34,800
十余年来,竟未能窥其藩篱。
14
00:01:34,800 --> 00:01:51,333
世之君子,或与先生仅交一面,或犹未闻其謦欬,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,而遽欲于立谈之间、传闻之说,臆断悬度。
15
00:01:51,333 --> 00:01:54,533
如之何其可得也?
16
00:01:54,533 --> 00:02:00,166
从游之士,闻先生之教,往往得一而遗二。
17
00:02:00,166 --> 00:02:05,700
见其牝牡骊黄,而弃其所谓千里者。
18
00:02:05,700 --> 00:02:14,366
故爱备录平日之所闻,私以示夫同志,相与考正之。
19
00:02:14,366 --> 00:02:18,133
庶无负先生之教云。
20
00:02:18,133 --> 00:02:23,400
门人徐爱书。
21
00:02:23,400 --> 00:02:26,400
门人徐爱录
22
00:02:26,400 --> 00:02:31,733
爱问:“‘在亲民’,朱子谓当作新民。
23
00:02:31,733 --> 00:02:35,633
后章‘作新民’之文似亦有据。
24
00:02:35,633 --> 00:02:41,733
先生以为宜从旧本‘作亲民’,亦有所据否”?
25
00:02:41,733 --> 00:02:50,400
先生曰:“‘作新民’之‘新’,是自新之民,与‘在新民’之‘新’不同。
26
00:02:50,400 --> 00:02:53,100
此岂足为据?
27
00:02:53,100 --> 00:02:55,700
‘作’字却与‘亲’字相对。
28
00:02:55,700 --> 00:02:57,566
然非‘亲’字义。
29
00:02:57,566 --> 00:03:03,566
下面治国平天下处,皆于‘新’字无发明。
30
00:03:03,566 --> 00:03:07,600
如云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。
31
00:03:07,600 --> 00:03:11,033
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’。
32
00:03:11,033 --> 00:03:12,766
‘如保赤子’。
33
00:03:12,766 --> 00:03:14,900
‘民之所好好之。
34
00:03:14,900 --> 00:03:17,533
民之所恶恶之。
35
00:03:17,533 --> 00:03:20,966
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’。
36
00:03:20,966 --> 00:03:23,500
皆是‘亲’字意。
37
00:03:23,500 --> 00:03:28,033
‘亲民’犹孟子‘亲亲仁民’之谓。
38
00:03:28,033 --> 00:03:30,900
亲之即仁之也。
39
00:03:30,900 --> 00:03:39,233
百姓不亲,舜使契为司徒,敬敷五教,所以亲之也。
40
00:03:39,233 --> 00:03:44,533
尧典‘克明峻德’便是‘明明德’。
41
00:03:44,533 --> 00:03:53,533
‘以亲九族’,至‘平章协和’,便是‘亲民’,便是‘明明德于天下’。
42
00:03:53,533 --> 00:03:58,133
又如孔子言‘修己以安百姓’。
43
00:03:58,133 --> 00:04:02,033
‘修己’便是‘明明德’。
44
00:04:02,033 --> 00:04:05,566
‘安百姓’便是‘亲民’。
45
00:04:05,566 --> 00:04:09,300
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。
46
00:04:09,300 --> 00:04:13,633
说新民便觉偏了”。
47
00:04:13,633 --> 00:04:25,933
爱问:“‘知止而后有定’,朱子以为‘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’,似与先生之说相戾”。
48
00:04:25,933 --> 00:04:33,500
先生曰:“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,却是义外也。
49
00:04:33,500 --> 00:04:37,100
至善是心之本体。
50
00:04:37,100 --> 00:04:42,200
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。
51
00:04:42,200 --> 00:04:45,433
然亦未尝离却事物。
52
00:04:45,433 --> 00:04:54,300
本注所谓‘尽夫天理之极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’者,得之”。
53
00:04:54,300 --> 00:04:58,366
爱问:“至善只求诸心。
54
00:04:58,366 --> 00:05:02,100
恐于天下事理,有不能尽”。
55
00:05:02,100 --> 00:05:05,733
先生曰:“心即理也。
56
00:05:05,733 --> 00:05:10,733
天下又有心外之事,心外之理乎”?
57
00:05:10,733 --> 00:05:21,500
爱曰:“如事父之孝,事君之忠,交友之信,治民之仁,其间有许多理在。
58
00:05:21,500 --> 00:05:24,933
恐亦不可不察”。
59
00:05:24,933 --> 00:05:30,533
先生叹曰:“此说之蔽久矣。
60
00:05:30,533 --> 00:05:37,700
岂一语所能悟?今姑就所问者言之。
61
00:05:37,700 --> 00:05:42,833
且如事父,不曾去父上求个孝的理。
62
00:05:42,833 --> 00:05:47,566
事君,不曾去君上求个忠的理;
63
00:05:47,566 --> 00:05:54,566
交友治民,不曾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。
64
00:05:54,566 --> 00:05:57,133
都只在此心。
65
00:05:57,133 --> 00:05:59,600
心即理也。
66
00:05:59,600 --> 00:06:03,800
此心无私欲之蔽,即是天理。
67
00:06:03,800 --> 00:06:06,566
不须外面添一分。
68
00:06:06,566 --> 00:06:11,933
以此纯乎天理之心,发之事父便是孝。
69
00:06:11,933 --> 00:06:14,700
发之事君便是忠。
70
00:06:14,700 --> 00:06:19,700
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。
71
00:06:19,700 --> 00:06:26,166
只在此心去私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”。
72
00:06:26,166 --> 00:06:32,700
爱曰:“闻先生如此说,爱已觉有省悟处。
73
00:06:32,700 --> 00:06:37,500
但旧说缠于胸中,尚有未脱然者。
74
00:06:37,500 --> 00:06:43,766
如事父一事,其间温凊定省之类,有许多节目。
75
00:06:43,766 --> 00:06:51,400
不知亦须讲求否”?先生曰:“如何不讲求?
76
00:06:51,400 --> 00:06:53,733
只是有个头脑。
77
00:06:53,733 --> 00:06:58,500
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。
78
00:06:58,500 --> 00:07:07,166
就如求冬温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
79
00:07:07,166 --> 00:07:15,166
讲求夏清,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,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。
80
00:07:15,166 --> 00:07:17,400
只是讲求得此心。
81
00:07:17,400 --> 00:07:29,900
此心若无人欲,纯是天理,是个诚于孝亲的心,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,便自要求个温的道理。
82
00:07:29,900 --> 00:07:35,800
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,便自要求个清的道理。
83
00:07:35,800 --> 00:07:39,633
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。
84
00:07:39,633 --> 00:07:45,533
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,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。
85
00:07:45,533 --> 00:07:50,133
譬之树木,这诚孝的心便是根。
86
00:07:50,133 --> 00:07:52,966
许多条件便是枝叶。
87
00:07:52,966 --> 00:07:56,600
须先有根,然后有枝叶。
88
00:07:56,600 --> 00:08:00,966
不是先寻了枝叶,然后去种根。
89
00:08:00,966 --> 00:08:05,766
礼记言‘孝子之有深爱者,必有和气。
90
00:08:05,766 --> 00:08:08,400
有和气者,必有愉色。
91
00:08:08,400 --> 00:08:11,766
有愉色者,必有婉容’。
92
00:08:11,766 --> 00:08:17,733
须是有个深爱做根,便自然如此”。
93
00:08:17,733 --> 00:08:30,633
郑朝朔问:“至善亦须有从事物上求者”,先生曰:“至善只是此心纯乎天理之极便是。
94
00:08:30,633 --> 00:08:36,800
更于事物上怎生求?且试说几件看”。
95
00:08:36,800 --> 00:08:49,233
朝朔曰:“且如事亲,如何而为温凊之节,如何而为奉养之宜,须求个是当,方是至善。
96
00:08:49,233 --> 00:08:53,300
所以有学问思辨之功”。
97
00:08:53,300 --> 00:09:02,200
先生曰:“若只是温凊之节,奉养之宜,可一日二日讲之而尽。
98
00:09:02,200 --> 00:09:05,100
用得甚学问思辨?
99
00:09:05,100 --> 00:09:11,133
惟于温凊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。
100
00:09:11,133 --> 00:09:16,933
奉养时,也只要此心纯乎天理之极。
101
00:09:16,933 --> 00:09:23,400
此则非有学问思辨之功,将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缪。
102
00:09:23,400 --> 00:09:28,100
所以虽在圣人,犹加精一之训。
103
00:09:28,100 --> 00:09:41,766
若只是那些仪节求得是当,便谓至善,即如今扮戏子扮得许多温凊奉养得仪节是当,亦可谓之至善矣”。
104
00:09:41,766 --> 00:09:47,833
爱于是日又有省。
105
00:09:47,833 --> 00:09:57,166
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,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,未能决。
106
00:09:57,166 --> 00:09:59,033
以问于先生。
107
00:09:59,033 --> 00:10:02,900
先生曰:“试举看”。
108
00:10:02,900 --> 00:10:12,733
爱曰:“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,兄当弟者,却不能孝,不能弟。
109
00:10:12,733 --> 00:10:16,800
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”。
110
00:10:16,800 --> 00:10:23,566
先生曰:“此已被私欲隔断,不是知行的本体了。
111
00:10:23,566 --> 00:10:27,333
未有知而不行者。
112
00:10:27,333 --> 00:10:30,400
知而不行,只是未知。
113
00:10:30,400 --> 00:10:34,766
圣贤教人知行,正是要复那本体。
114
00:10:34,766 --> 00:10:37,833
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。
115
00:10:37,833 --> 00:10:46,733
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,说‘如好好色’,‘如恶恶臭’。
116
00:10:46,733 --> 00:10:51,200
见好色属知,好好色属行。
117
00:10:51,200 --> 00:10:54,300
只见那好色时,已自好了。
118
00:10:54,300 --> 00:10:57,900
不是见了后,又立个心去好。
119
00:10:57,900 --> 00:11:01,900
闻恶臭属知,恶恶臭属行。
120
00:11:01,900 --> 00:11:05,100
只闻那恶臭时,已自恶了。
121
00:11:05,100 --> 00:11:08,800
不是闻了后,别立个心去恶。
122
00:11:08,800 --> 00:11:15,600
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,鼻中不曾闻得,便亦不甚恶。
123
00:11:15,600 --> 00:11:18,366
亦只是不曾知臭。
124
00:11:18,366 --> 00:11:22,100
就如称某人知孝,某人知弟。
125
00:11:22,100 --> 00:11:28,000
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,方可称他知孝知悌。
126
00:11:28,000 --> 00:11:34,433
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,便可称为知孝弟。
127
00:11:34,433 --> 00:11:39,166
又如知痛,必已自痛了,方知痛。
128
00:11:39,166 --> 00:11:42,233
知寒,必已自寒了。
129
00:11:42,233 --> 00:11:45,333
知饥,必已自饥了。
130
00:11:45,333 --> 00:11:48,733
知行如何分得开?
131
00:11:48,733 --> 00:11:54,233
此便是知行的本体,不曾有私意隔断的。
132
00:11:54,233 --> 00:12:00,200
圣人教人,必要是如此,方可谓之知。
133
00:12:00,200 --> 00:12:03,733
不然,只是不曾知。
134
00:12:03,733 --> 00:12:07,633
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。
135
00:12:07,633 --> 00:12:12,966
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,是甚么意?
136
00:12:12,966 --> 00:12:16,733
某要说做一个,是什么意?
137
00:12:16,733 --> 00:12:19,000
若不知立言宗旨。
138
00:12:19,000 --> 00:12:24,233
只管说一个两个,亦有甚用”?
139
00:12:24,233 --> 00:12:38,033
爱曰:“古人说知行做两个,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,一行做行的功夫,即功夫始有下落”。
140
00:12:38,033 --> 00:12:43,366
先生曰“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。
141
00:12:43,366 --> 00:12:46,933
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。
142
00:12:46,933 --> 00:12:49,133
行是知的功夫。
143
00:12:49,133 --> 00:12:50,900
知是行之始。
144
00:12:50,900 --> 00:12:53,166
行是知之成。
145
00:12:53,166 --> 00:12:57,900
若会得时,只说一个知,已自有行在。
146
00:12:57,900 --> 00:13:01,400
只说一个行,已自有知在。
147
00:13:01,400 --> 00:13:13,833
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,又说一个行者,只为世间有一种人,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,全不解思惟省察。
148
00:13:13,833 --> 00:13:16,800
也只是个冥行妄作。
149
00:13:16,800 --> 00:13:21,000
所以必说个知,方才行得是。
150
00:13:21,000 --> 00:13:25,933
又有一种人,茫茫荡荡,悬空去思索。
151
00:13:25,933 --> 00:13:28,400
全不肯着实躬行。
152
00:13:28,400 --> 00:13:31,133
也只是个揣摸影响。
153
00:13:31,133 --> 00:13:35,533
所以必说一个行,方才知得真。
154
00:13:35,533 --> 00:13:40,000
此是古人不得已,补偏救弊的说话。
155
00:13:40,000 --> 00:13:44,900
若见得这个意时,即一言而足。
156
00:13:44,900 --> 00:13:48,600
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。
157
00:13:48,600 --> 00:13:53,000
以为必先知了,然后能行。
158
00:13:53,000 --> 00:13:56,833
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。
159
00:13:56,833 --> 00:14:00,433
待知得真了,方去做行的工夫。
160
00:14:00,433 --> 00:14:05,433
故遂终身不行,亦遂终身不知。
161
00:14:05,433 --> 00:14:11,100
此不是小病痛,其来已非一日矣。
162
00:14:11,100 --> 00:14:15,533
某今说个知行合一,正是对病的药。
163
00:14:15,533 --> 00:14:17,933
又不是某凿空杜撰。
164
00:14:17,933 --> 00:14:21,333
知行本体,原是如此。
165
00:14:21,333 --> 00:14:25,966
今若知得宗旨时,即说两个亦不妨。
166
00:14:25,966 --> 00:14:28,166
亦只是一个。
167
00:14:28,166 --> 00:14:33,033
若不会宗旨,便说一个,亦济得甚事?
168
00:14:33,033 --> 00:14:36,433
只是闲说话”。
169
00:14:36,433 --> 00:14:44,100
爱问:“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,已觉功夫有用力处。
170
00:14:44,100 --> 00:14:49,033
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”。
171
00:14:49,033 --> 00:14:54,133
先生曰:“格物是止至善之功。
172
00:14:54,133 --> 00:14:57,933
既知至善,即知格物矣”。
173
00:14:57,933 --> 00:15:05,566
爱曰“昨以先生之教,推之格物之说,似亦见得大略。
174
00:15:05,566 --> 00:15:16,400
但朱子之训,其于书之‘精一’,论语之‘博约’,孟子之‘尽心知性’,皆有所证据。
175
00:15:16,400 --> 00:15:19,900
以是未能释然”。
176
00:15:19,900 --> 00:15:24,300
先生曰:“子夏笃信圣人。
177
00:15:24,300 --> 00:15:27,233
曾子反求诸己。
178
00:15:27,233 --> 00:15:33,300
笃信固亦是,然不如反求之切。
179
00:15:33,300 --> 00:15:38,966
今既不得于心,安可狃于旧闻,不求是当?
180
00:15:38,966 --> 00:15:43,166
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。
181
00:15:43,166 --> 00:15:48,100
至其不得于心处,亦何尝茍从?
182
00:15:48,100 --> 00:16:00,800
精一博约尽心,本自与吾说吻合,朱子格物之训,未免牵合附会。
183
00:16:00,800 --> 00:16:03,400
非其本旨。
184
00:16:03,400 --> 00:16:07,400
精是一之功,博是约之功。
185
00:16:07,400 --> 00:16:14,300
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,此可一言而喻。
186
00:16:14,300 --> 00:16:19,566
尽心知性知天,是生知安行事。
187
00:16:19,566 --> 00:16:25,200
存心养性事天,是学知利行事。
188
00:16:25,200 --> 00:16:32,000
‘夭寿不贰,修身以俟’,是困知勉行事。
189
00:16:32,000 --> 00:16:34,166
朱子错训格物。
190
00:16:34,166 --> 00:16:44,566
只为倒看了此意,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,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。
191
00:16:44,566 --> 00:16:47,533
如何做得”?
192
00:16:47,533 --> 00:16:54,700
爱问:“尽心知性,何以为生知安行”?
193
00:16:54,700 --> 00:16:58,133
先生曰:“性是心之体。
194
00:16:58,133 --> 00:17:00,300
天是性之原。
195
00:17:00,300 --> 00:17:03,200
尽心即是尽性。
196
00:17:03,200 --> 00:17:13,766
‘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,知天地之化育’,存心者,心有未尽也。
197
00:17:13,766 --> 00:17:19,933
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,是自己分上事。
198
00:17:19,933 --> 00:17:25,000
己与天为事天如子之事父,臣之事君。
199
00:17:25,000 --> 00:17:29,933
须是恭敬奉承,然后能无失。
200
00:17:29,933 --> 00:17:32,300
尚与天为二。
201
00:17:32,300 --> 00:17:35,366
此便是圣贤之别。
202
00:17:35,366 --> 00:17:40,933
至于夭寿不贰其心,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。
203
00:17:40,933 --> 00:17:46,800
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,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。
204
00:17:46,800 --> 00:17:52,500
只去修身以俟命,见得穷通寿夭,有个命在。
205
00:17:52,500 --> 00:17:56,233
我亦不必以此动心。
206
00:17:56,233 --> 00:18:01,633
事天虽与天为二,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。
207
00:18:01,633 --> 00:18:07,200
俟命,便是未曾见面,在此等候相似。
208
00:18:07,200 --> 00:18:12,700
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,有个困勉的意在。
209
00:18:12,700 --> 00:18:18,933
今却倒做了,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”。
210
00:18:18,933 --> 00:18:22,233
爱曰:“昨闻先生之教。
211
00:18:22,233 --> 00:18:25,733
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。
212
00:18:25,733 --> 00:18:29,000
今闻此说,益无可疑。
213
00:18:29,000 --> 00:18:33,400
爱昨晓思,格物的‘物’字,即是‘事’字。
214
00:18:33,400 --> 00:18:35,900
皆从心上说”。
215
00:18:35,900 --> 00:18:38,333
先生曰:“然。
216
00:18:38,333 --> 00:18:40,733
身之主宰便是心。
217
00:18:40,733 --> 00:18:43,100
心之所发便是意。
218
00:18:43,100 --> 00:18:45,600
意之本体便是知。
219
00:18:45,600 --> 00:18:48,700
意之所在便是物。
220
00:18:48,700 --> 00:18:53,100
如意在于事亲,即事亲便是一物。
221
00:18:53,100 --> 00:18:57,400
意在于事君,即事君便是一物。
222
00:18:57,400 --> 00:19:03,233
意在于仁民爱物,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。
223
00:19:03,233 --> 00:19:08,833
意在于视听言动,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。
224
00:19:08,833 --> 00:19:14,166
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,无心外之物。
225
00:19:14,166 --> 00:19:21,200
中庸言‘不诚无物’,大学‘明明德’之功,只是个诚意。
226
00:19:21,200 --> 00:19:26,332
诚意之功,只是个格物。
227
00:19:26,332 --> 00:19:33,099
先生又曰:“‘格物’如孟子‘大人格君心’之‘格’。
228
00:19:33,099 --> 00:19:38,032
是去其心之不正,以全其本体之正。
229
00:19:38,032 --> 00:19:43,532
但意念所在,即要去其不正,以全其正。
230
00:19:43,532 --> 00:19:46,966
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。
231
00:19:46,966 --> 00:19:49,066
即是穷理。
232
00:19:49,066 --> 00:19:51,466
天理即是明德。
233
00:19:51,466 --> 00:19:55,466
穷理即是明明德”。
234
00:19:55,466 --> 00:19:59,166
又曰:“知是心之本体。
235
00:19:59,166 --> 00:20:01,432
心自然会知。
236
00:20:01,432 --> 00:20:09,032
见父自然知孝,见兄自然知弟,见孺子入井,自然知恻隐。
237
00:20:09,032 --> 00:20:11,099
此便是良知。
238
00:20:11,099 --> 00:20:13,432
不假外求。
239
00:20:13,432 --> 00:20:17,232
若良知之发,更无私意障碍。
240
00:20:17,232 --> 00:20:20,066
即所谓‘充其恻隐之心。
241
00:20:20,066 --> 00:20:23,466
而仁不可胜用矣’。
242
00:20:23,466 --> 00:20:27,299
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。
243
00:20:27,299 --> 00:20:32,699
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,胜私复理。
244
00:20:32,699 --> 00:20:38,432
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,得以充塞流行。
245
00:20:38,432 --> 00:20:41,066
便是致其知。
246
00:20:41,066 --> 00:20:45,866
知致则意诚”。
247
00:20:45,866 --> 00:20:50,766
爱问:“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。
248
00:20:50,766 --> 00:20:55,732
深思之未能得,略请开示。”
249
00:20:55,732 --> 00:20:59,766
先生曰:‘礼’字即是‘理’字。
250
00:20:59,766 --> 00:21:03,566
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。
251
00:21:03,566 --> 00:21:07,499
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。
252
00:21:07,499 --> 00:21:09,466
只是一物。
253
00:21:09,466 --> 00:21:14,166
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。
254
00:21:14,166 --> 00:21:19,866
要此心纯是天理,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。
255
00:21:19,866 --> 00:21:26,566
如发见于事亲时,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。
256
00:21:26,566 --> 00:21:32,432
发见于事君时,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。
257
00:21:32,432 --> 00:21:40,466
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,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。
258
00:21:40,466 --> 00:21:48,032
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,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。
259
00:21:48,032 --> 00:21:52,432
至于作止语默,无处不然。
260
00:21:52,432 --> 00:21:57,366
随他发见处,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。
261
00:21:57,366 --> 00:22:02,899
这便是博学之于文,便是约礼的功夫。
262
00:22:02,899 --> 00:22:04,932
博文即是惟精。
263
00:22:04,932 --> 00:22:09,466
约礼即是惟一。
264
00:22:09,466 --> 00:22:16,099
爱问:“‘道心常为一身之主,而人心每听命’。
265
00:22:16,099 --> 00:22:24,432
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,此语似有弊”先生曰:“然。
266
00:22:24,432 --> 00:22:25,766
心一也。
267
00:22:25,766 --> 00:22:28,966
未杂于人谓之道心。
268
00:22:28,966 --> 00:22:36,166
杂以人伪谓之人心,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。
269
00:22:36,166 --> 00:22:40,032
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。
270
00:22:40,032 --> 00:22:42,266
初非有二心也。
271
00:22:42,266 --> 00:22:48,466
程子谓人心即人欲,道心即天理。
272
00:22:48,466 --> 00:22:52,132
语若分析,而意实得之。
273
00:22:52,132 --> 00:22:59,066
今曰‘道心为主,而人心听命’,是二心也。
274
00:22:59,066 --> 00:23:01,232
天理人欲不并立。
275
00:23:01,232 --> 00:23:08,666
安有天理为主,人欲又从而听命者”?
276
00:23:08,666 --> 00:23:12,566
爱问文中子韩退之。
277
00:23:12,566 --> 00:23:17,632
先生曰:“退之文人之雄耳。
278
00:23:17,632 --> 00:23:20,566
文中子贤儒也。
279
00:23:20,566 --> 00:23:24,732
后人徒以文词之故,推尊退之。
280
00:23:24,732 --> 00:23:31,466
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”。
281
00:23:31,466 --> 00:23:35,732
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。
282
00:23:35,732 --> 00:23:40,499
先生曰:“拟经恐未可尽非。
283
00:23:40,499 --> 00:23:45,966
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”?
284
00:23:45,966 --> 00:23:51,332
爱曰:“世儒著述,近名之意不无。
285
00:23:51,332 --> 00:23:53,966
然期以明道。
286
00:23:53,966 --> 00:23:56,766
拟经纯若为名”。
287
00:23:56,766 --> 00:24:03,466
先生曰:“著述以明道,亦何所效法”?
288
00:24:03,466 --> 00:24:08,499
曰:“孔子删述六经,以明道也”。
289
00:24:08,499 --> 00:24:14,566
先生曰:“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”?
290
00:24:14,566 --> 00:24:19,932
爱曰:“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。
291
00:24:19,932 --> 00:24:23,066
拟经似徒拟其迹。
292
00:24:23,066 --> 00:24:25,632
恐于道无补”。
293
00:24:25,632 --> 00:24:34,932
先生曰:“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,而见诸行事之实乎?
294
00:24:34,932 --> 00:24:40,632
抑将美其言辞,而徒以譊譊于世也?
295
00:24:40,632 --> 00:24:46,466
天下之大乱,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。
296
00:24:46,466 --> 00:24:51,499
使道明于天下,则六经不必述。
297
00:24:51,499 --> 00:24:56,566
删述六经,孔子不得已也。
298
00:24:56,566 --> 00:25:01,032
自伏羲画卦,至于文王周公。
299
00:25:01,032 --> 00:25:05,099
其间言易、如连山归藏之属。
300
00:25:05,099 --> 00:25:08,566
纷纷籍籍,不知其几。
301
00:25:08,566 --> 00:25:10,232
易道大乱。
302
00:25:10,232 --> 00:25:20,566
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,知其说之将无纪极,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。
303
00:25:20,566 --> 00:25:24,366
以为惟此为得其宗。
304
00:25:24,366 --> 00:25:27,466
于是纷纷之说尽废。
305
00:25:27,466 --> 00:25:31,099
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。
306
00:25:31,099 --> 00:25:36,066
书诗礼乐春秋皆然。
307
00:25:36,066 --> 00:25:48,966
书自典谟以后,诗自二南以降,如九丘八索,一切淫哇逸荡之词,盖不知其几千百篇。
308
00:25:48,966 --> 00:25:55,366
礼乐之名物度数,至是亦不可胜穷。
309
00:25:55,366 --> 00:26:03,132
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,然后其说始废。
310
00:26:03,132 --> 00:26:08,366
如书诗礼乐中,孔子何尝加一语?
311
00:26:08,366 --> 00:26:13,432
今之礼记诸说,皆后儒附会而成。
312
00:26:13,432 --> 00:26:16,232
已非孔子之旧。
313
00:26:16,232 --> 00:26:22,699
至于春秋,虽称孔子作之,其实皆鲁史旧文。
314
00:26:22,699 --> 00:26:25,766
所谓笔者,笔其旧。
315
00:26:25,766 --> 00:26:28,899
所谓削者,削其繁。
316
00:26:28,899 --> 00:26:32,466
是有减无增。
317
00:26:32,466 --> 00:26:37,132
孔子述六经,惧繁文之乱天下。
318
00:26:37,132 --> 00:26:39,966
惟简之而不得。
319
00:26:39,966 --> 00:26:44,166
使天下务去其文,以求其实。
320
00:26:44,166 --> 00:26:46,832
非以文教之也。
321
00:26:46,832 --> 00:26:52,299
春秋以后,繁文益盛,天下益乱。
322
00:26:52,299 --> 00:26:56,499
始皇焚书得罪,是出于私意。
323
00:26:56,499 --> 00:26:58,899
又不合焚六经。
324
00:26:58,899 --> 00:27:09,832
若当时志在明道,其诸反经叛理之说,悉取而焚之,亦正暗合删述之意。
325
00:27:09,832 --> 00:27:14,099
自秦汉以降,文又日盛。
326
00:27:14,099 --> 00:27:17,766
若欲尽去之,断不能去。
327
00:27:17,766 --> 00:27:20,532
只宜取法孔子。
328
00:27:20,532 --> 00:27:24,232
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。
329
00:27:24,232 --> 00:27:29,899
则其诸怪悖之说,亦宜渐渐自废。
330
00:27:29,899 --> 00:27:35,099
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。
331
00:27:35,099 --> 00:27:38,466
某切深有取于其事。
332
00:27:38,466 --> 00:27:42,699
以为圣人复起,不能易也。
333
00:27:42,699 --> 00:27:47,966
天下所以不治,只因文盛实衰。
334
00:27:47,966 --> 00:27:49,532
入出己见。
335
00:27:49,532 --> 00:27:53,632
新奇相高,以眩俗取誉。
336
00:27:53,632 --> 00:27:59,166
徒以乱天下之聪明,涂天下之耳目。
337
00:27:59,166 --> 00:28:05,566
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,以求知于世。
338
00:28:05,566 --> 00:28:11,732
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,反朴还淳之行。
339
00:28:11,732 --> 00:28:16,432
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”。
340
00:28:16,432 --> 00:28:21,166
爱曰:“著述亦有不可缺者。
341
00:28:21,166 --> 00:28:27,499
如春秋一经,若无左传,恐亦难晓”。
342
00:28:27,499 --> 00:28:35,732
先生曰:“春秋必待传而后明,是歇后谜语矣。
343
00:28:35,732 --> 00:28:40,766
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?
344
00:28:40,766 --> 00:28:43,232
左传多是鲁史旧文。
345
00:28:43,232 --> 00:28:49,166
若春秋须此而后明,孔子何必削之”?
346
00:28:49,166 --> 00:28:55,066
爱曰:“伊川亦云:‘传是案,经是断’。
347
00:28:55,066 --> 00:28:58,332
如书弒某君,伐某国。
348
00:28:58,332 --> 00:29:02,699
若不明其事,恐亦难断”。
349
00:29:02,699 --> 00:29:09,732
先生曰:“伊川此言,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。
350
00:29:09,732 --> 00:29:12,932
未得圣人作经之意。
351
00:29:12,932 --> 00:29:16,866
如书弒君,即弒君便是罪。
352
00:29:16,866 --> 00:29:20,299
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。
353
00:29:20,299 --> 00:29:23,966
征伐当自天子出。
354
00:29:23,966 --> 00:29:27,932
书伐国,即伐国便是罪。
355
00:29:27,932 --> 00:29:31,566
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?
356
00:29:31,566 --> 00:29:35,499
圣人述六经,只是要正人心。
357
00:29:35,499 --> 00:29:38,966
只是要存天理,去人欲。
358
00:29:38,966 --> 00:29:43,966
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,则尝言之。
359
00:29:43,966 --> 00:29:48,299
或因人请问,各随分量而说。
360
00:29:48,299 --> 00:29:50,432
亦不肯多道。
361
00:29:50,432 --> 00:29:53,132
恐人专求之言语。
362
00:29:53,132 --> 00:29:56,966
故曰‘予欲无言’。
363
00:29:56,966 --> 00:30:03,866
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,又安肯详以示人?
364
00:30:03,866 --> 00:30:06,666
是长乱导奸也。
365
00:30:06,666 --> 00:30:13,132
故孟子云:‘仲尼之门,无道桓文之事者。
366
00:30:13,132 --> 00:30:16,132
是以后世无传焉’。
367
00:30:16,132 --> 00:30:19,266
此便是孔门家法。
368
00:30:19,266 --> 00:30:22,232
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。
369
00:30:22,232 --> 00:30:26,166
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。
370
00:30:26,166 --> 00:30:28,699
纯是一片功利的心。
371
00:30:28,699 --> 00:30:32,132
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。
372
00:30:32,132 --> 00:30:35,732
如何思量得通”?
373
00:30:35,732 --> 00:30:51,732
因叹曰:“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”又曰:“孔子云:‘吾犹及史之阙文也’。
374
00:30:51,732 --> 00:30:56,866
孟子云:‘尽信书,不如无书。
375
00:30:56,866 --> 00:31:02,099
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’。
376
00:31:02,099 --> 00:31:08,499
孔子删书,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,不过数篇。
377
00:31:08,499 --> 00:31:12,766
岂更无一事,而所述止此?
378
00:31:12,766 --> 00:31:16,499
圣人之意可知矣。
379
00:31:16,499 --> 00:31:22,699
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,后儒却只要添上”。
380
00:31:22,699 --> 00:31:29,066
爱曰:“圣人作经,只是要去人欲,存天理。
381
00:31:29,066 --> 00:31:33,932
如五伯以下事,圣人不欲详以示人。
382
00:31:33,932 --> 00:31:36,066
则诚然矣。
383
00:31:36,066 --> 00:31:41,332
至如尧舜以前事,如何略不少见”?
384
00:31:41,332 --> 00:31:48,699
先生曰:“羲黄之世,其事阔疏,传之者鲜矣。
385
00:31:48,699 --> 00:31:51,232
此亦可以想见。
386
00:31:51,232 --> 00:31:56,766
其时全是淳庞朴素,略无文采的气象。
387
00:31:56,766 --> 00:31:59,632
此便是太古之治。
388
00:31:59,632 --> 00:32:02,299
非后世可及”。
389
00:32:02,299 --> 00:32:07,232
爱曰:“如三坟之类,亦有传者。
390
00:32:07,232 --> 00:32:10,366
孔子何以删之”?
391
00:32:10,366 --> 00:32:16,966
先生曰:“纵有传者,亦于世变渐非所宜。
392
00:32:16,966 --> 00:32:20,266
风气益开,文采日胜。
393
00:32:20,266 --> 00:32:26,232
至于周末,虽欲变以夏商之俗,已不可挽。
394
00:32:26,232 --> 00:32:28,466
况唐虞乎?
395
00:32:28,466 --> 00:32:32,266
又况羲黄之世乎?
396
00:32:32,266 --> 00:32:39,632
然其治不同,其道则一,孔子于尧舜,则祖述之。
397
00:32:39,632 --> 00:32:42,732
于文武,则宪章之。
398
00:32:42,732 --> 00:32:46,899
文武之法,即是尧舜之道。
399
00:32:46,899 --> 00:32:49,899
但因时致治。
400
00:32:49,899 --> 00:32:53,566
其设施政令,已自不同。
401
00:32:53,566 --> 00:32:58,966
即夏商事业,施之于周,已有不合。
402
00:32:58,966 --> 00:33:02,466
故周公思兼三王。
403
00:33:02,466 --> 00:33:07,299
其有不合,仰而思之,夜以继日。
404
00:33:07,299 --> 00:33:11,499
况太古之治,岂复能行?
405
00:33:11,499 --> 00:33:15,232
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”。
406
00:33:15,232 --> 00:33:27,699
又曰:“专事无为,不能如三王之因时致治,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,即是佛老的学术。
407
00:33:27,699 --> 00:33:38,932
因时致治,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,而以功利之心行之,即是伯者以下事业。
408
00:33:38,932 --> 00:33:45,932
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,只是讲得个伯术”。
409
00:33:45,932 --> 00:33:52,366
又曰:“唐虞以上之治,后世不可复也。
410
00:33:52,366 --> 00:33:55,166
略之可也。
411
00:33:55,166 --> 00:33:59,299
三代以下之治,后世不可法也。
412
00:33:59,299 --> 00:34:02,232
削之可也。
413
00:34:02,232 --> 00:34:05,366
惟三代之治可行。
414
00:34:05,366 --> 00:34:11,499
然而世之论三代者,不明其本,而徒事其末。
415
00:34:11,499 --> 00:34:15,699
则亦不可复矣”。
416
00:34:15,699 --> 00:34:22,466
爱曰:“先儒论六经,以春秋为史。
417
00:34:22,466 --> 00:34:24,699
史专记事。
418
00:34:24,699 --> 00:34:28,466
恐与五经事体终或稍异”。
419
00:34:28,466 --> 00:34:32,899
先生曰:“以事言谓之史。
420
00:34:32,899 --> 00:34:35,866
以道言谓之经。
421
00:34:35,866 --> 00:34:37,166
事即道。
422
00:34:37,166 --> 00:34:38,899
道即事。
423
00:34:38,899 --> 00:34:40,732
春秋亦经。
424
00:34:40,732 --> 00:34:43,332
五经亦史。
425
00:34:43,332 --> 00:34:46,266
易是包牺氏之史。
426
00:34:46,266 --> 00:34:49,532
书是尧舜以下史。
427
00:34:49,532 --> 00:34:52,332
礼乐是三代史。
428
00:34:52,332 --> 00:34:53,666
其事同。
429
00:34:53,666 --> 00:34:55,232
其道同。
430
00:34:55,232 --> 00:34:58,932
安有所谓异”?
431
00:34:58,932 --> 00:35:03,899
又曰:“五经亦只是史。
432
00:35:03,899 --> 00:35:07,832
史以明善恶,示训戒。
433
00:35:07,832 --> 00:35:12,832
善可为训者,特存其迹以示法。
434
00:35:12,832 --> 00:35:19,499
恶可为戒者,存其戒而削其事,以杜奸”。
435
00:35:19,499 --> 00:35:26,166
爱曰:“存其《迹》以示法,亦是存天理之本然。
436
00:35:26,166 --> 00:35:32,532
削其事以杜奸,亦是遏人欲于将萌否”?
437
00:35:32,532 --> 00:35:39,466
先生曰:“圣人作经,固无非是此意。
438
00:35:39,466 --> 00:35:42,499
然又不必泥着文句”。
439
00:35:42,499 --> 00:35:50,132
爱又问:“恶可为戒者,存其戒而削其事,以杜奸。
440
00:35:50,132 --> 00:35:53,932
何独于诗而不删郑、卫?
441
00:35:53,932 --> 00:35:57,932
先儒谓‘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’。
442
00:35:57,932 --> 00:36:00,066
然否”?
443
00:36:00,066 --> 00:36:06,032
先生曰:“诗非孔门之旧本矣。
444
00:36:06,032 --> 00:36:10,632
孔子云:‘放郑声,郑声淫’。
445
00:36:10,632 --> 00:36:15,432
又曰:‘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’。
446
00:36:15,432 --> 00:36:19,299
‘郑卫之音,亡国之音也’。
447
00:36:19,299 --> 00:36:22,099
此是孔门家法。
448
00:36:22,099 --> 00:36:26,166
孔子所定三百篇,皆所谓雅乐。
449
00:36:26,166 --> 00:36:30,166
皆可奏之郊庙,奏之乡党。
450
00:36:30,166 --> 00:36:34,466
皆所以资畅和平,涵泳德性。
451
00:36:34,466 --> 00:36:38,532
移风易俗,安得有此?
452
00:36:38,532 --> 00:36:42,132
是长淫导奸矣。
453
00:36:42,132 --> 00:36:48,166
此必秦火之后,世儒附会,以足三百篇之数。
454
00:36:48,166 --> 00:36:52,699
盖淫泆之词,世俗多所喜传。
455
00:36:52,699 --> 00:36:55,899
如今闾巷皆然。
456
00:36:55,899 --> 00:36:59,499
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。
457
00:36:59,499 --> 00:37:05,932
是求其说而不得,从而为之辞”。
458
00:37:05,932 --> 00:37:16,299
【徐爱跋】爱因旧说汩没,始闻先生之教,实是骇愕不定,无入头处。
459
00:37:16,299 --> 00:37:21,132
其后闻之既久,渐知反身实践。
460
00:37:21,132 --> 00:37:25,866
然后始信先生之学,为孔门嫡传。
461
00:37:25,866 --> 00:37:31,266
舍是皆傍蹊小径,断港绝河矣。
462
00:37:31,266 --> 00:37:34,232
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。
463
00:37:34,232 --> 00:37:37,099
明善是诚身的工夫。
464
00:37:37,099 --> 00:37:39,866
穷理是尽性的工夫。
465
00:37:39,866 --> 00:37:43,299
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。
466
00:37:43,299 --> 00:37:45,832
博文是约礼的工夫。
467
00:37:45,832 --> 00:37:48,899
惟精是惟一的工夫。
468
00:37:48,899 --> 00:37:52,899
诸如此类,始皆落落难合。
469
00:37:52,899 --> 00:37:58,399
其后思之既久,不觉手舞足蹈。
明代